日子在陳念恩畫筆的沙沙聲和陳默鋤頭翻動泥土的節奏中滑過。葡萄藤上的新芽早已舒展開來，長成了幾片翠綠的小巴掌，在初夏的微風中輕輕搖曳。陳母手腕上的金鐲，也漸漸被摩挲得帶上了一層溫潤的光澤。
    這天是周末，陳嵐一大早就過來了，神色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她沒像往常一樣立刻幫忙幹活，而是坐在小凳上，顯得有些心神不寧，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連陳念恩舉著新畫的一幅《清晨的露珠》給她看，她也隻是心不在焉地誇了兩句。
    “怎麽了？”陳默察覺到姐姐的異樣，放下水瓢問道。
    陳嵐抬起頭，勉強笑了笑“沒什麽…就是…陽陽他們學校，今天放榜…”
    “重點初中？”陳母立刻明白了，關切地問，“有信兒了？”
    “嗯，”陳嵐點點頭，聲音有些發緊，“說是今天上午十點，名單會貼在學校門口的公告欄上。明軒…帶陽陽去看榜了。”她看了看手腕上那塊廉價的電子表，才剛過九點，卻覺得時間過得無比緩慢。
    小院裏的氣氛因為陳嵐的緊張而變得有些凝滯。陳念恩懂事地收起畫板，依偎到奶奶身邊。陳母輕輕拍著孫女的手，目光卻一直落在女兒身上。
    等待的時間格外煎熬。陳嵐坐立不安，一會兒起身去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籬笆，一會兒又到院門口張望。陳默沉默地拿起鋤頭，繼續侍弄他的菜地，但揮鋤的動作明顯慢了許多。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院門外終於傳來了腳步聲和自行車停靠的聲音。
    陳嵐幾乎是彈了起來，衝到院門口。
    李明軒推著自行車走了進來，臉上沒什麽特別的表情。陽陽跟在他身後，背著書包，小臉繃著，看不出喜怒。
    “怎麽樣？”陳嵐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變調，目光急切地在父子倆臉上搜尋答案。
    李明軒把自行車支好，沒說話，從隨身的公文包裏拿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遞給陳嵐。
    陳嵐的手有些顫抖地接過來，展開。那是一張重點初中的錄取通知書複印件。在密密麻麻的名單裏，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李陽！被錄取了！
    巨大的喜悅瞬間衝垮了所有的緊張！陳嵐隻覺得一股熱流直衝頭頂，眼前都有些模糊了。她猛地抬起頭看向兒子，聲音帶著哭腔和狂喜“陽陽！考上了！你考上了！重點初中！”
    陽陽看著媽媽激動的樣子，小臉上繃著的表情終於鬆動了，嘴角微微向上彎了一下，隨即又努力抿住，別開了臉，隻從鼻腔裏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嗯”。
    “太好了！太好了！”陳嵐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兒子，眼淚洶湧而出，“我兒子真棒！真爭氣！”她抱得很緊，仿佛要把這些年缺失的擁抱都補回來。
    陽陽的身體起初有些僵硬，但在母親溫暖的懷抱和激動的淚水浸濕他肩頭時，他緊繃的肩膀慢慢放鬆下來，小手下意識地揪住了媽媽後背的衣服。
    李明軒站在一旁，看著相擁的母子，臉上緊繃的線條也柔和了許多。他清了清嗓子“行了，回家再說吧。陽陽也餓了。”
    “對！對！回家！今天咱們得好好慶祝！”陳嵐鬆開兒子，胡亂抹著臉上的淚，笑得像個孩子。她看向小院裏的母親、弟弟和侄女，揚了揚手裏的通知書複印件，聲音響亮而充滿喜悅“媽！陳默！念恩！陽陽考上重點初中了！”
    “好！好啊！”陳母高興得連聲說，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陽陽有出息！”
    陳默放下鋤頭，走到外甥麵前，寬厚的大手用力拍了拍陽陽的肩膀，沉聲道“好樣的。” 這是他能給予的最高褒獎。
    陳念恩也跑過來，仰著小臉，崇拜地看著表哥“陽陽哥哥真厲害！”
    喜悅的氣氛瞬間充滿了小小的院落。葡萄藤的新葉在陽光下綠得發亮，仿佛也在為這個好消息鼓掌。
    第415章別扭的夾肉
    為了慶祝陽陽考上重點初中，李明軒難得地主動提出，晚上由他做東，去鎮上那家口碑不錯的家常菜館吃頓飯。這提議讓陳嵐又驚又喜。
    傍晚，小院的門鎖好。陳默騎著自行車帶著陳念恩，陳嵐則坐上了李明軒的摩托車後座，陽陽坐在爸爸前麵。摩托車引擎的轟鳴聲中，一家人朝著鎮上駛去。初夏的晚風帶著暖意，吹拂著陳嵐的頭發，也吹散了她心中積壓已久的陰霾。她看著前方丈夫寬闊的後背和兒子小小的身影，又回頭望了一眼後視鏡裏弟弟載著侄女緊跟其後的樣子，心中充滿了久違的踏實感。
    菜館不大，但幹淨整潔。李明軒點了幾道硬菜紅燒排骨、清蒸鱸魚、油燜大蝦，還有孩子們愛吃的鬆仁玉米和拔絲地瓜。菜上得很快，香氣撲鼻。
    “來，陽陽，祝賀你！”李明軒首先舉起了裝著可樂的杯子，語氣是少有的溫和正式。陳嵐、陳默也紛紛舉杯，連陳念恩也端起了她的果汁杯。
    “謝謝爸，謝謝媽，謝謝舅舅，謝謝念恩妹妹。”陽陽端起杯子，小臉上帶著努力維持的平靜，但微微泛紅的耳根泄露了他內心的激動。他一一碰杯，聲音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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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氣氛很好。陳嵐不停地給兒子夾菜，排骨、魚肉堆滿了陽陽的碗。李明軒也破例沒有阻止妻子的“過度熱情”，反而自己剝了幾個蝦仁，放進了陽陽碗裏。陽陽低著頭，默默地吃著，偶爾抬眼看看父母，眼神裏帶著一絲陌生又依戀的複雜情緒。
    陳念恩則吃得小嘴油亮，還不忘給奶奶夾了一塊最嫩的魚肉“奶奶吃魚！沒刺的！”
    陳母樂嗬嗬地應著，看著滿桌的兒孫，手腕上的金鐲在燈光下偶爾閃過微光，臉上的笑容就沒斷過。
    酒過三巡（飲料），菜也吃得差不多了。陳嵐看著兒子碗裏堆尖的菜，又夾起一塊裹著濃鬱醬汁的紅燒肉，習慣性地想往陽陽碗裏送。
    就在這時，一直低頭默默扒飯的陽陽，忽然伸出了自己的筷子。
    他的動作有點快，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和別扭。筷子尖不是伸向自己堆滿菜的碗，而是伸向了桌上那盤還剩下幾塊的、色澤誘人的紅燒肉。
    他夾起其中最大、看起來最瘦最軟糯的一塊。
    然後，在陳嵐有些錯愕的目光注視下，陽陽的手臂越過自己麵前的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和僵硬，把那塊油亮的紅燒肉，穩穩地放進了…陳嵐的碗裏。
    做完這個動作，他立刻飛快地低下頭，幾乎要把臉埋進碗裏，隻留下兩個紅得快要滴血的耳朵尖暴露在燈光下。他拿著筷子的手指捏得緊緊的，指節都有些泛白。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陳嵐呆呆地看著自己碗裏那塊突然多出來的、還冒著熱氣的紅燒肉。醬色的湯汁在潔白的米飯上慢慢暈染開。那塊肉，是她剛才想夾給兒子的。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鼻腔，直衝眼底！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堵住，讓她發不出一點聲音。她看著兒子那低垂的、隻露出通紅耳朵的腦袋，看著他因為緊張而捏得發白的手指關節…這個小小的、別扭的、甚至帶著點笨拙的夾肉動作，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陳嵐心中那道封閉了太久、積壓了太多委屈和愧疚的閘門！
    所有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
    “陽陽…”她隻來得及發出這兩個破碎的音節，大顆大顆的眼淚就毫無預兆地、洶湧地滾落下來，砸在她麵前的碗裏，混進了那塊紅燒肉的醬汁裏。
    她猛地低下頭，肩膀無法抑製地劇烈聳動著，壓抑的哭聲從喉嚨深處悶悶地透出來。不是悲傷，而是被巨大的、遲來的理解和接納狠狠擊中的釋然與心酸。這塊肉，是兒子對她這個“失職”母親沉默的原諒，也是他們母子之間那道冰冷裂痕開始緩慢彌合的第一塊基石。
    李明軒看著妻子失控的樣子，又看看兒子幾乎要鑽進桌底的窘迫模樣，沉默了片刻，拿起一張紙巾，輕輕塞到陳嵐手裏。他沒有說話，隻是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兒子。
    陳默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喉結動了動。陳念恩則睜著大眼睛，有些無措地看著哭泣的姑姑和臉紅的表哥。
    小小的飯館包廂裏，一時隻剩下陳嵐壓抑的啜泣聲和空調運轉的低鳴。那塊躺在白米飯上、浸著淚水和醬汁的紅燒肉，成了這個慶祝之夜最重、也最溫暖的注腳。陽陽那別扭的一夾，笨拙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劃開了母子之間隔閡的堅冰，露出了底下深藏的、從未真正斷絕的愛與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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