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大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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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雲樓的雅間內,空氣中彌漫著名貴茶品的清香,卻壓不住從樓下隱隱傳來的、人群的喧囂與肅殺之氣。
    鄭鴻奎沒有看樓下的刑場,他的目光落在身旁的侄子鄭森身上。他打心底裏喜愛這個侄兒,鄭氏宗族年輕一輩中,再沒有比鄭森更出色的了。
    年僅二十三歲,身上卻已有一種遠超同齡人的沉穩。這種沉穩,並非少年老成的木訥,而是一種文韜武略兼備之後,自然流露的底氣與自信。
    鄭鴻奎不禁回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他隻是一介武夫,仗著一身蠻力與不怕死的勇武闖蕩,腦子裏除了打打殺殺,便別無他物。與眼前的鄭森相比,實在是天差地別。
    “若我年輕時,有森兒一半的智謀與城府,或許今日的成就,便不止於此了。”鄭鴻奎在心中暗自感歎。
    他知道,鄭森能有今日這般心性,皆因其經曆過常人無法想象的磨難。那是一場足以將任何天才碾碎的血腥風暴。
    鄭森的起點,是許多人窮盡一生也無法企及的高度。崇禎十一年,他便以優異的成績高中秀才,成為南安縣二十名廩膳生之一,由朝廷出資供養,是板上釘釘的未來士紳。
    崇禎十七年,他的父親鄭芝龍,為了讓兒子的前途更加璀璨,不惜一擲千金,動用無數人脈,將他送入了天下讀書人的聖地——金陵國子監。
    在金陵,鄭森的才華很快便得到了當時東林魁首、名滿天下的禮部侍郎錢謙益的賞識。錢謙益正式收他為徒,並認為“福鬆”這個名字過於流俗,親自為他改名為“森”,取“深沉茂盛,不可限量”之意。
    他又為鄭森取表字“大木”,寄予了他將來能成為國家棟梁的殷切厚望。那時的鄭森,風華正茂,前途無量。
    然而,命運的轉折,來得猝不及防。
    崇禎十九年,錢謙益因在國本之爭中犯下大錯,觸怒天顏。崇禎皇帝下達了最嚴酷的旨意:淩遲三千六百刀,誅連十族。一場驚天大案,牽連千餘人頭落地。
    那一日,鄭森正在錢府的書房中讀書。東廠的番子們如凶神惡煞般破門而入,帶隊之人,正是以心狠手辣著稱的李有成。
    鄭森至今還記得那天的場景。老師錢謙益麵如死灰,一眾同窗哭天搶地。而他,則在混亂中被番子們用冰冷的鎖鏈捆住,押入了那座傳說中“活人進去,死人出來”的東廠詔獄。
    詔獄之內,是人間煉獄。那裏不見天日,酷刑與慘叫是唯一的主題。鄭森親眼目睹了太多士子因受不住酷刑而瘋癲,或是在絕望中自盡。
    所有人都以為,他這個錢謙益的得意門生,必然難逃一死。但最終,或許是鄭家龐大的財力打通了關節,又或許是司禮監的王承恩不忍見青年才俊就此凋零,在其中斡旋周旋,他竟奇跡般地被釋放了。
    走出詔獄,重見天日的那一刻,鄭森仿佛經曆了一次死亡與重生。
    這次劫難,也讓他徹底看清了東林黨人空談的本質。他毅然決然地改換門庭,拜入了另一位名士——陳子龍的門下。
    陳子龍與錢謙益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他出身幾社,是文武雙全的實幹派。他從不離身的,是腰間的長劍,而非文人的折扇。他傳授給鄭森的,也不是虛無縹緲的道德文章,而是經世致用的“絕學”。
    陳子龍常常一邊擦拭著自己的佩劍,一邊對鄭森說:“大木,你要永遠記住八個字:空談誤國,實幹興邦。錢牧齋之流,便是前車之鑒。”
    這八個字,如同晨鍾暮鼓,徹底敲醒了鄭森。他明白了,在這個動蕩的時代,僅僅有學問是遠遠不夠的。想要實現“大木”的抱負,必須手握實權,腳踏實地。
    正因如此,他才不甘於在江南安逸度日。他此番北上京師,目的十分明確。
    他要親眼見識一番,在天子親政之後,京師是何等氣象。他要親眼看一看,整肅之後的禁軍與城防軍,是何等威武雄壯。他更希望能有機會,遠遠地瞻仰一下那位在他心中已近乎神明的天子。
    在他看來,當今聖上,南征北戰,平定內亂,擊退建虜,整肅朝綱,重用廠衛。雖手段酷烈,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鐵腕中興之主。
    他鄭森,既是讀聖賢書的士子,也是將門之後,身負報國之誌,豈能在這風起雲湧的大時代裏,當一個隻知空談的縮頭烏龜?
    “森兒,”鄭鴻奎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開始了,血腥氣很重,你若是不適,叔父不怪你。”
    鄭森的目光,堅定地投向樓下的法場。他能看到行刑的劊子手已經舉起了那柄薄如蟬翼的刑刀。
    “叔父,不必。”他緩緩搖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沉穩。
    “高爾儼身為朝廷重臣,卻暗通敵寇,此乃國賊。國賊當死,酷刑便是要震懾天下所有心懷不軌之人,此乃聖上的一片苦心。”
    “我輩若想為國效力,將來免不了要上陣殺敵,直麵生死。若是連這點血腥都承受不了,那還談何建功立業?不如早早回家,在後院安穩度日。”
    鄭鴻奎聞言,眼中滿是讚許,欣慰地點了點頭。
    就在此時,樓下傳來一聲撕心裂肺、卻又被瞬間壓抑住的慘嚎。行刑正式開始。那挑戰人類想象極限的殘酷場景,即便隻是驚鴻一瞥,也足以讓心誌最堅韌的人感到強烈不適。
    鄭森早有準備,但當那血淋淋的一幕真實地映入眼簾時,他的瞳孔還是猛地一縮。
    他放在窗欄上的雙手,瞬間攥緊成拳,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發白。他屏住呼吸,強迫自己不移開視線,將那殘酷的畫麵,一刀一刀地刻進自己的腦海裏。
    這,就是亂世。
    這,就是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