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門外的長街，早已不再是人間。
    這裏是修羅的屠場，是亡魂的哀嚎之地。青石板鋪就的路麵，被一層厚厚的、粘稠的暗紅色液體所覆蓋，那是數百名番子流盡的鮮血。空氣中，濃重的血腥氣與內髒暴露後特有的腐敗氣息混雜在一起，熏得人幾欲作嘔。折斷的刀劍、破碎的盾牌、無主的旗幟，如同垃圾一般，散落在屍骸之間。
    激烈的火並，已近尾聲。
    戰場的中央，十餘名身著內廠服飾的番子，背靠著背，結成了一個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崩潰的小小圓陣。他們是最後的幸存者。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掛著深可見骨的傷口，浸透了鮮血的衣甲緊緊貼在身上，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他們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耗盡全身的力氣。手中的刀劍，早已在無數次的劈砍中卷刃、崩口，此刻更像是某種信念的圖騰，而非殺人的利器。
    包圍他們的，是黑壓壓的、望不到邊際的東廠番子。他們的人數，是幸存者的數十倍。更多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從各個巷口湧出，他們手中的鋼刀在午後的陽光下，反射著冰冷而殘酷的光。裏三層，外三層，這個包圍圈，便是一座用人命構築的、絕無生路的囚籠。
    內廠的援軍，始終沒有出現。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些前來救援的同僚們，定然是在半路上，遭遇了東廠早已布下的伏兵，此刻怕是也已化作了街巷中的一具具冰冷屍體。
    “有成……別硬撐了……”內廠督公方正化，這位平日裏養尊處優的太監，此刻狼狽不堪。他的蟒袍被劃破了數道口子，發髻散亂，臉上沾滿了血汙與塵土。他靠在李有成的背上，聲音嘶啞而絕望，充滿了幻滅感。
    “咱家……咱家以前，確實是對你有過戒心，總覺得你這人城府太深，看不透……”他喘著粗氣，苦笑道，“但今日，你我同生共死，咱家認了！能和你李有成死在一處，咱家不虧！”
    李有成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汙，甩掉刀刃上沾染的碎肉。與方正化的絕望不同，他的眼神異常的平靜，平靜得近乎冷酷。他聽著方正化的喪氣話，隻是低聲道：“督公，您錯了。我們，不會死。”
    他的目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敵人，落在了那個站在遠處、滿臉得意笑容的許榮秀身上。
    “督公，您看許榮秀，”李有成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充滿了某種奇異的洞察力，“他太急了，也太蠢了。他犯了我們這一行最大的忌諱——把事情做絕，不留後路，還自以為聰明，以為掌控了一切。聖上最恨的，就是這種自作聰明的奴才。他今日鬧得越大，死得就越慘。我們隻要……撐到那一刻就夠了。”
    站在包圍圈外的許榮秀，顯然也看到了內廠眾人已是強弩之末。他心情大好，邁著方步，踱到陣前，像是在欣賞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方督公，李千戶，別聊了啊。”他的笑聲尖利而刺耳，充滿了貓捉老鼠般的戲謔，“這黃泉路上，有的是時間給你們聊。咱家一定把你們倆埋在一塊兒，讓你們到了下麵，也能做個伴。”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李有成的身上，那張因得意而扭曲的臉上，充滿了惡毒的快意。
    “李有成，死到臨頭了，還敢嘴硬！”他用一種極盡羞辱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放心，等你死了，你家裏那個如花似玉的婆娘，咱家會替你‘好好照顧’的。還有那個不知道是哪個野男人給你種下的孽子，咱家也會一並幫你養著，說不定啊，將來還能進宮當個小太監，繼承你的衣缽呢！”
    “你找死！”
    妻兒，是李有成心中唯一不可觸碰的逆鱗。許榮秀這句惡毒無比的話，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他所有的理智與偽裝。
    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雙目赤紅，不顧一切地從那小小的圓陣中，如離弦之箭般衝向許榮秀。
    “保護千戶！”殘存的內廠番子們見狀，也嘶吼著跟上，陣型瞬間散亂。
    許榮秀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臉上露出奸計得逞的獰笑，輕輕向後揮了揮手。
    憤怒，使人分心，也使人忘記了危險。就在李有成衝出陣型的一刹那，兩側屋頂之上，數支早已瞄準他的弩箭，帶著死亡的呼嘯，暴射而下。
    他雖在盛怒之中，但多年養成的戰鬥本能仍在。他奮力扭轉身體，躲開了射向心口的致命一箭，但右臂與左腿，卻依舊被另外兩支弩箭狠狠貫穿。巨大的衝擊力與劇痛，讓他身形猛地一滯。
    就是這片刻的停頓，數名早已等候多時的東廠番子，如同餓狼般一擁而上，手中的鋼刀，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留下了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砰”的一聲，李有成力竭倒地，鮮血從他身下迅速蔓延開來。
    許榮秀獰笑著走上前，抬起腳，一腳狠狠地踩在李有成的臉上，將他的頭顱用力地踩進那混雜著血水泥土的地麵之中，極盡羞辱之能事。
    “李有成，你不是很能嗎？啊？你不是聖上的心腹嗎？你再給咱家狂一個試試！”他放聲大笑，對周圍的番子們下令道，“把內廠這些餘孽，給咱家一刀一刀地剮了！讓方督公和李千戶，好好欣賞欣賞！”
    就在許榮秀盡情享受著這勝利的快感，準備下令展開最後的屠殺之時，一陣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悶雷一般，由遠及近，從長街的盡頭傳來。
    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甚至讓地麵都開始微微震動。
    許榮秀的笑聲戛然而止，他不耐煩地朝著街口望去，心中暗罵是哪個不長眼的衙門，敢來攪擾他的好事。
    然而，當他看清來者的旗幟和裝備時，臉上的得意與囂張，瞬間凝固了。
    來的不是五城兵馬司，也不是順天府的差役。那是一支真正的軍隊！數千名士卒，身披玄色重甲，手持三眼火銃與製式長槍，排著整齊得令人窒息的隊列，如同移動的鋼鐵城牆一般，緩緩地、卻又無可阻擋地壓了過來。他們的盔甲上，清晰地刻著“東大營”的徽記。
    為首一員大將，身形魁梧如山，騎在馬上，手持一柄巨大的斬馬刀，正是東大營防衛都督，牛大壯！
    城防軍！是真正的官軍！
    許榮秀臉色大變，他怎麽也想不到，一向不願摻和廠衛之爭的城防軍，會在此刻，以如此龐大的陣仗介入！
    就在他心神劇震，全部注意力都被這支突然出現的天兵所吸引的一刹那，那個被他踩在腳下，“奄奄一息”的李有成，那雙原本半閉著的眼睛裏，驟然爆射出駭人至極的精光！
    他如同蟄伏到最後一刻的獵豹一般，猛然暴起！
    他無視了身上的劇痛，用那隻沒有受傷的手，以一種超越人體極限的速度，從靴中抽出一柄早已備好的、鋒利無比的匕首。整個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在許榮秀還未反應過來之前，那柄閃著寒光的匕首，已經如同毒蛇的獠牙，死死地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這兔起鶻落、石破天驚的驚天逆轉，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許榮秀，我說過，你輸了。”李有成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的寒風，在許榮秀的耳邊響起。他挾持著麵如死灰、渾身抖如篩糠的許榮秀，緩緩站起身。
    他沒有理會許榮秀，而是望向已經列陣完畢的牛大壯，朗聲高喝，聲音傳遍了整條長街：
    “牛都督！逆賊許榮秀，矯傳聖旨，意圖謀反！我內廠奉聖上密詔，前來擒拿，奈何此賊黨羽眾多，我等不敵！幸得天兵已至，助我等鋤奸！”
    這一番話，瞬間將整個事件的性質，徹底顛倒！他將一場廠衛火並，定義成了一場平定謀反的壯舉！
    他不再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手腕猛然一翻，鋒利的匕首，已然幹脆利落地、深深地割斷了許榮秀的喉嚨。
    溫熱的鮮血，噴濺了李成一臉。許榮秀捂著自己的脖子，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恐與不甘，軟軟地、無力地倒了下去。
    這場驚心動魄的廠衛之爭，以一種最慘烈、也最富戲劇性的方式，宣告結束。
    李有成隨手扔掉匕首，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走到牛大壯麵前，忍著劇痛，抱拳行禮，言語間滿是感激。牛大壯手持聖旨，自然知道該站哪一邊，立刻回禮，表示會全力支持李有成接下來的“鋤奸”行動。
    內廠，在這一日，以一種慘勝的方式，名義上，接管了東廠。
    李有成不顧傷勢，親自帶隊，主掌了對許榮秀所有黨羽的抄家事宜。一夜之間，京城之內，風聲鶴唳，數十名與許榮秀往來過密的官員、富商，盡數被捕入獄。
    三日後，驗明正身的許榮秀全家，上至七旬老母，下至繈褓小兒，共計一十二口，被一同押赴西菜市口，於萬眾矚目之下，滿門抄斬。其家產盡數抄沒，充入國庫。
    這場由皇帝在百裏之外遙控指揮的雷霆清洗，徹底震懾了整個京師。
    百姓們在茶餘飯後，無不交口稱頌皇帝的聖明與果決。一時間，京中到處流傳著一句話：
    “天子雖離京百裏，卻遙執京師，如在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