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這裏似乎失去了它固有的標尺。或許隻是一瞬，又或許已是永恒。
    當意識重新開始凝聚時，葉絡感覺自己仿佛是一艘沉沒在萬丈冰海深處的、破碎的船骸，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與足以凍結靈魂的嚴寒中，被一股微弱的浮力，極其緩慢地、艱難地向上拖拽。那些屬於“我”這個概念的碎片，在冰冷的混沌中，一點一點地、重新拚湊。
    感知，是最先回歸的孤島。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卻又感覺那不完全是自己的。它像一塊被極北萬年玄冰凍透了的巨石，沉重、僵硬，失去了所有靈動的活性。身體的每一寸肌肉纖維，每一根神經末梢，都在向他那剛剛蘇醒的意識，發出無聲卻又尖銳的哀鳴，控訴著之前所遭受的、難以想象的蹂躪。
    緊接著，是聽覺，如同在絕對死寂的宇宙中，捕捉到的第一縷微弱的電波。耳邊傳來一陣陣輕微而極有規律的聲響，那聲音既穩定又充滿了力量，像是某種精密的能量核心在他體內穩定地流動，又像是……他自己的心跳聲，沉穩而有力，每一次搏動都將一絲微弱的生機輸送到僵硬的四肢百骸。不，不僅僅是心跳聲。在這宏大而沉穩的背景音之下，還有一道雖然微弱，卻始終貼近他耳畔的、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擔憂與急促的呼吸聲。那呼吸很輕，生怕驚擾了什麽，卻又無法完全平複，泄露了主人此刻焦灼不安的心緒。
    葉絡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仿佛在與整個世界的重量抗衡，終於艱難地、費力地睜開了他那沉重如鉛的雙眼。
    眼前的景象，在最初的一片模糊與重影之後，逐漸聚焦，變得清晰。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處由數塊巨大的、未經雕琢的冰塊隨意構築而成的臨時掩體之後。身下的地麵堅硬而冰冷，但似乎有人細心地鋪上了一層相對幹燥的獸皮。周圍那厚重的冰壁，以一種奇妙的角度，折射著遠處冰封神殿內部那幽藍而神秘的永恒光輝，將這片狹小而逼仄的空間，映照得如同一個不真實的、與世隔絕的水晶夢境。
    而那道始終縈繞在他耳畔的、充滿擔憂的呼吸聲，其源頭，正是半跪在他身邊的莫黎。
    她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被浸透過的宣紙，幾乎看不到一絲血色，與周圍幽藍的光輝交相輝映，更顯得楚楚可憐。她那總是帶著一絲笑意的唇邊，甚至還殘留著一絲尚未完全幹涸的、暗紅色的血跡，顯然在之前的戰鬥中，她也承受了巨大的消耗，並且受了相當不輕的內傷。她那身原本幹練利落的作戰服，此刻有多處明顯的破損，邊緣還帶著被冰霜凍裂的痕跡，露出下麵被鋒利冰晶劃破的、觸目驚心的傷口。然而，她似乎完全沒有顧及自身的傷勢。
    她的眼神，專注而急切，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剛剛睜開雙眼的葉絡。在那雙總是清澈明亮的美麗眼眸裏，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如同潮水般的擔憂，以及一絲……在確定他真正醒來後，才敢於浮現的、巨大的、劫後餘生的慶幸。那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看起來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卻又堅韌得令人動容。
    在他們身邊不遠處，掩體的另一側，巴圖魁梧的身影靠在冰壁上，他的一條手臂用撕下的布條草草地包紮著，鮮血依舊在緩緩滲出。他身旁還剩下最後幾名幸存的雪狼部落戰士，他們個個帶傷，神情凝重而疲憊，正在用最原始的方法處理著各自猙獰的傷口。他們的目光也時時投向葉絡這邊，那眼神中，除了對同伴安危的關心，還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深深的詢問與戒備。顯然，葉絡之前失控時那不分敵我的恐怖姿態，在他們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莫黎？”
    葉絡的喉嚨幹澀得像是被烈火灼燒過的沙漠，他嚐試著發出聲音，卻感覺聲帶如同兩片生了鏽的金屬在摩擦。他用盡全力，也隻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了一個沙啞、破碎、幾乎聽不清楚的音節。
    然而，就是這微弱到幾不可聞的聲音，卻像是一道驚雷，在莫黎耳邊炸響。
    “葉絡！你醒了！”
    聽到他的聲音，莫黎那一直緊繃著、如同拉滿弓弦的身體，猛然間一鬆，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喜悅瞬間衝垮了她一直苦苦支撐的焦慮堤壩，化作明亮的光芒，在她眼中湧動。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刻俯下身，伸出手想要扶他起來，但手臂伸到一半，又猛然停住，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生怕觸碰到他身上那些看不見的傷口，動作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充滿了小心翼翼。
    “別動。”她用一種近乎於耳語的、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的聲音輕聲說道，“你……你剛才……”
    她的話語在這裏戛然而止，似乎是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詞匯，來形容剛才那副超出了人類想象極限的、令人靈魂戰栗的恐怖景象。那份後怕，依舊清晰地寫在她的臉上。
    葉絡沒有勉強自己起身，他隻是靜靜地躺著，大腦在短暫的空白後開始飛速運轉。他調動起自己那微弱的感知力，開始檢查自己的身體狀況。然而，這一番內視，讓他自己的心，也如同被投入了一塊萬鈞巨石，猛然向著無盡的深淵沉了下去。
    身體的內部，已經不能用糟糕來形容，那是一片徹徹底底的、剛剛經曆過一場毀滅性戰爭的廢墟。
    他的經絡，如同被最狂暴的洪水衝刷過億萬次的河道，處處都是斷裂、扭曲和淤塞，能量的流動也因此變得滯澀不暢，如同在幹涸的河床上艱難蠕動的溪流。五髒六腑都移了位，上麵布滿了細微的裂痕，每一次心跳都會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這種傷勢，換做任何一個普通的超凡者，恐怕早已魂歸天外。
    但最讓他心驚膽戰的，不是這些可以被時間慢慢修複的物理創傷，而是那股如今正盤踞在他身體最深處、與他靈魂緊密糾纏在一起的、源自遠古的力量——“海德拉血統”。
    此刻，那股狂暴的、充滿了原始生命力和純粹毀滅欲望的力量，像是退潮後的海水，暫時蟄伏了下來。但葉絡能夠無比清晰地感覺到，它並沒有消失，更沒有被削弱。它就像一頭剛剛飽餐了一頓、心滿意足的太古凶獸，正蜷縮在他的靈魂海洋深處，慵懶地打著盹。它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不經意的翻身，都會讓葉絡的身體和精神，產生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想要撕裂眼前一切、吞噬所有生靈的恐怖衝動。
    這是一個定時炸彈。不，它比定時炸彈更可怕。這是一顆已經被埋設在他靈魂核心的、威力無窮的、隨時可能因為任何一絲情緒波動而再次引爆的……神話級核彈！
    “我……失控了，是嗎？”葉絡的聲音依舊沙啞得難聽，但因為這個驚駭的發現，他的語氣已經強行平穩了下來。他轉過頭，迎上莫黎複雜的目光，眼神中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歉意和深深的後怕。他依稀記得一些支離破碎的、如同噩夢般的片段：那無邊無際的憤怒，那被殺戮欲望徹底吞噬理智的瘋狂，還有自己化身為一個隻知道破壞與毀滅的、冰冷的怪物……他甚至記得，自己好像……對莫黎和巴圖他們也發動了攻擊。
    莫黎的眼神無比複雜，有恐懼，有同情，但更多的，是沒有絲毫改變的擔憂。她輕輕地點了點頭，貝齒咬著下唇，似乎在組織語言，最終還是低聲描述道：“你……變成了一個……很可怕的樣子。全身都被那種冰藍色的、像是龍鱗一樣的鱗片覆蓋，力量變得非常、非常恐怖，但……你好像完全失去了理智，不認識我們了，不分敵我地攻擊視線裏的一切。如果不是……如果不是你母親留下的糖果……”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葉絡已經完全明白了。是母親留下的那枚“守護糖果”，在他即將徹底墮入萬劫不複的失控深淵時，在最關鍵的時刻，用那股純淨到極致的、不含一絲雜質的光明之力，將他那被野性徹底占據的靈魂，強行拉了回來。
    他能感覺到，那股溫暖的、聖潔的力量，此刻依舊在他的體內緩緩流淌。它不像海德拉的力量那般狂暴，也不像他自己的力量那般鋒利。它像一條溫柔的、永不幹涸的溪流，不知疲倦地衝刷著、安撫著那頭名為“海德拉”的凶獸，讓它保持著沉睡；同時，這股光明之力也在以一種雖然緩慢但卻無比堅定的方式，滋養和修複著他那如同廢墟般的身體。
    光與暗，溫暖與狂暴，守護與毀滅。兩種截然不同的、位於力量譜係兩端的力量，在他的體內，形成了一種無比脆弱、卻又無比詭異的動態平衡。他感覺自己成了一個矛盾的共存體，一隻腳踏在神聖的光明裏，另一隻腳卻深陷於毀滅的黑暗泥潭。
    “謝謝你，莫黎。”葉絡無比誠懇地說道。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真摯的感激。他知道，在自己失控的那段時間裏，一定是莫黎和巴圖他們，用生命拚死擋住了那些圖鑒組織的敵人，同時也……擋住了那個瘋狂的自己，才最終為“守護糖果”發揮作用，爭取到了那寶貴到無法估量的時間。
    莫黎緩緩地搖了搖頭，她凝視著葉絡的眼睛，用一種輕柔卻又無比堅定的語氣說：“我們是夥伴。”
    簡單的五個字，沒有任何華麗的修飾，卻如同最沉重的錨，穩穩地砸進了葉絡那因後怕和自我懷疑而劇烈波動的內心海洋。這五個字，比任何華麗的言辭和慷慨的誓言，都更加有力，更加溫暖。它驅散了葉絡心中最後一絲因為失控而產生的疏離感。
    就在這時，就在這光與暗的詭異平衡中，葉絡忽然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另外一種奇妙變化。
    除了那潛藏的黑暗毀滅之力與那守護的光明之力外，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對於周圍環境中那無處不在的、精純的冰雪元素，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血脈相連般的……奇妙親和感。
    他想起來了。在失控的“海德拉化”狀態下，他的身體為了對抗艾薩克那恐怖的冰霜領域，曾出於戰鬥的本能，瘋狂地、掠奪式地吸收了大量“冰封神殿”內部的、最本源的冰雪能量。這些能量，在當時是狂暴而駁雜的，充滿了神殿本身的威嚴與排他性。但此刻，這些被強行吸入體內的能量，在被“守護糖果”那純淨的光明之力反複淨化與調和之後，竟然有一部分最純粹的、剔除了所有雜質的本源冰雪之力，沉澱了下來，如同播下的種子，與他的靈魂產生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深度融合。
    此刻，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感知，就能清晰地“聽”到周圍那些巨大冰晶內部能量流轉的“呼吸”聲，能“感受”到空氣中那些冰元素精靈因為他的蘇醒而產生的“好奇”與“喜悅”的情緒。它們不再是單純的、沒有生命的低溫物質，而像是一個個活潑的、閃爍著微光的、對他抱有天然好感的元素生命。這種感覺，奇妙到了極點。
    仿佛他，天生就應該是這片冰雪世界的一部分，一個被遺忘了億萬年的、真正的王儲。
    “神殿……好像有些不對勁。”莫黎察覺到葉絡臉上那奇異的神色變化，以為他在擔憂敵人的動向，便主動開口將話題引開，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凝重，“就在你醒來前不久，我們所有人都聽到了一陣非常奇怪的聲音，那聲音不像是通過耳朵聽見的，更像是……直接在靈魂裏低語。艾薩克他們，好像被那個聲音吸引了，已經帶著剩下的人，朝著神殿更深處去了。”
    “神靈低語……”葉絡喃喃自語。他當然也聽到了，那聲音正是將他從昏沉中喚醒的最後推力。而且，在他徹底蘇醒之後，在他獲得了那份奇妙的冰雪親和力之後，那股低語聲在他的感知中，似乎變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強烈了。它像是在深情地呼喚著迷途的孩子回家，又像是在用盡最後的力氣，發出最嚴厲、最絕望的警告。
    他掙紮著，用那隻尚能動彈的手臂支撐著冰冷的地麵，想要坐起身。
    莫黎見狀，連忙上前，小心地扶住他的後背，讓他能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光與暗，在他的體內激烈地交織，為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包含了兩種極端的力量，也帶來了隨時可能身魂俱滅的巨大隱患。而那份突如其來的冰雪親和力，則像是這座古老的神殿，在見證了他的決心與犧牲後，給予他的一份莫名其妙卻又至關重要的“禮物”。
    葉絡深吸了一口帶著冰晶氣息的空氣，那刺骨的寒意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許多。他知道，休息的時間已經結束了。無論前方的道路上等待他的是致命的陷阱還是無上的機遇，是福是禍，他們都必須立刻前進。
    因為艾薩克，那個他必須要親手了結的仇人，已經搶先一步，走向了那未知的、潛藏著世界終極秘密與巨大危險的神殿核心。而他們的目標，能夠修複莫黎遺蛻的唯一希望——“極寒凝晶”，也必然就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