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英雄的逝去與幸存者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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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艾薩克那個最終代表著他存在過的、扭曲而渺小的黑色光點,被無情的空間奇點徹底吞噬、湮滅於虛無;隨著那塊承載了整個世界平衡的“極寒凝晶”,其瀕臨崩潰的劇烈震顫,在葉絡與莫黎燃燒生命般的殊死努力下,終於緩緩地、艱難地平息。那股先前如同滅世天災般席卷了整個中央祭壇,由純粹的毀滅與極度的瘋狂所構成的、足以令任何生靈都為之窒息的能量風暴,終於,如同一個耗盡了所有怒火與力量的暴君,在發出一聲不甘的、微弱的終末嗚咽後,徹底地、永遠地停歇了下來。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被一隻無形的神之手,強硬地按下了靜音鍵。
    一切的聲音,無論是能量在虛空中碰撞時發出的雷霆轟鳴,還是鋒利兵刃切開血肉時的沉悶撕裂聲,無論是戰士們臨死前發出的絕望慘叫,還是幸存者劫後餘生的劇烈喘息,都在這突如其來的一瞬間,被徹底抽離。暴風雨過後的死寂,並沒有帶來絲毫的安寧與解脫。恰恰相反,它像一塊由純粹的悲傷與虛無所凝結成的、重達萬鈞的無形鉛塊,沉甸甸地、毫不留情地壓在了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髒之上,帶來了比先前任何喧囂都要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無法呼吸的、深入骨髓的壓抑。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用任何單一詞匯去精準形容的複雜氣味。有血肉被艾薩克那災厄冰焰灼燒過後留下的、帶著蛋白質變性特有的、刺鼻難聞的焦糊味;有萬年玄冰被高溫能量融化後,混雜著塵土、碎石與血液的、冰冷而潮濕的泥土腥味;更有那股從封印主裂隙之中,正如同永不愈合的巨大傷口般持續不斷滲透而出的、代表著災厄與墮落的、如同生鏽鐵器般的淡淡甜腥氣息。這三種氣味蠻橫地交織、纏繞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屬於這場慘烈戰爭的、令人作嘔、卻又畢生難忘的、獨特的“死亡味道”。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壓抑到了極致、深沉到令人心碎的絕對死寂。
    偌大的、本應莊嚴肅穆的神殿之內,此刻唯一能夠聽到的聲音,隻剩下被葉絡的聖潔冰霜淨化之後,從那些被汙染的、扭曲的遠古守護靈屍體上融化滴落的、汙濁不堪的冰水,一下、又一下地,不斷敲打在光滑如鏡的冰麵之上。
    “嘀嗒……嘀嗒……”
    那聲音,緩慢而又固執,沒有絲毫情感,如同為逝去的英靈們計數的冷酷沙漏,每一次敲擊,都仿佛在宣告一個生命的徹底終結,單調而殘忍。
    以及,那永不停歇的、仿佛在為逝者嗚咽的刺骨寒風。它們穿過神殿那無數破碎的冰柱與空曠、死寂的穹頂時,所發出的、如泣如訴的、悠長而悲涼的嗚咽聲。這風聲,像是這片古老聖地本身,在為它逝去的子民,獻上最悲痛的挽歌。
    勝利了嗎?
    從結果上來看,或許是的。圖鑒組織的入侵者被全殲,那個如同魔神降世般的恐怖存在艾薩克,被徹底放逐,瀕臨崩潰的封印也暫時得以穩固。然而,在此刻的神殿之內,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歡呼,沒有任何一張臉上能夠展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笑顏。
    因為為了換取這份慘淡到幾乎可以稱之為虛假的“勝利”,他們所付出的代價,實在太過沉重。沉重到足以壓垮每一個幸存者的靈魂,讓他們在餘下的生命裏,每一次午夜夢回,都會被這場血腥的噩夢所驚醒。
    巴圖,這位曾經如同北地山脈般堅毅偉岸的雪狼部落首領,此刻仿佛在短短的幾個小時之內,就被殘酷的現實瞬間抽走了二十年的生命力。他那張被風雪雕刻出無數深刻溝壑、飽經風霜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平日裏那種如同凜冬烈酒般豪邁、如同萬年磐石般堅定的神情。剩下的,隻有無盡的、仿佛已經徹底滲透到骨髓之中的疲憊,以及那雙因為過度充血而變得渾濁的眼眸深處,那深可見骨、化不開的哀傷。
    他用那張陪伴了他一生、此刻同樣布滿了裂痕與缺口的巨大戰弓,作為自己的拐杖,死死地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他的一條腿,在之前的混戰之中,被一頭被災厄之力徹底激怒的守護靈利爪,撕開了一道從大腿根部一直延伸到膝蓋的、深可見骨的可怕傷口。此刻,溫熱的鮮血早已浸透了厚實的皮褲,並在極寒中凝結成暗紅色的冰渣。每向前邁出一步,都在這片潔白如鏡的冰麵上,留下一個拖遝的、混雜著鮮血與碎冰的、觸目驚心的血色腳印。那一步步的痕跡,仿佛是他內心正在滴血的傷痕的具現化。
    在他的帶領下,僅存的、還能勉強站立的幾名雪狼部落戰士,拖著同樣疲憊不堪、渾身浴血、傷痕累累的身軀,如同在一場滅世天災過後,在自己家園的廢墟上尋找親人屍骨的幸存者。他們開始在這片被鮮血與冰霜徹底覆蓋的、狼藉不堪的戰場上,艱難地、一步一步地,尋找他們失散的同伴。
    他們的動作很慢,很輕,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於虔誠的小心翼翼。仿佛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埋葬著同胞的英靈,他們害怕自己粗重的腳步,會驚擾了這些剛剛長眠於此的、勇敢的靈魂。
    他們沉默地、用顫抖的雙手,翻開一具具早已冰冷僵硬、被災厄能量侵蝕扭曲得幾乎不成人形的屍體。這些屍體,有的被凍成了猙獰可怖的冰雕,臉上還殘留著臨死前的驚恐;有的被恐怖的能量灼燒成了焦炭,如同黑色的枯木;有的則被守護靈的利爪與獠牙撕扯得支離破碎,難以辨認。每一次,當他們從那模糊的血肉、破碎的甲胄或是殘存的部落紋身上,最終辨認出那張曾經無比熟悉的麵孔時,都會伴隨著一聲從喉嚨最深處發出的、被死死壓抑住的、如同野獸在巢穴中獨自舔舐傷口般的低沉抽泣聲。
    他們找到了“冰爪”。
    部落裏最勇猛、最被大家看好的年輕戰士,那個笑起來聲音比誰都豪爽、喝起酒來能一個人放倒三頭成年冰原熊的漢子。幸存者們還清晰地記得,就在不久之前,他還用力拍著自己結實的胸脯,咧著嘴向首領巴圖大聲保證,自己一定會用手中的戰斧,砍下十個入侵者的腦袋,為部落贏得榮耀。而此刻,他那曾經比岩石還要堅硬的魁梧胸膛,被一根艾薩克隨手擲出的、粗大的災厄冰矛整個洞穿,將他死死地釘在了一根斷裂的冰柱之上,鮮血染紅了他身下的冰麵。他的臉上,卻依舊保持著發起最後衝鋒時的、那種混雜了無盡憤怒與決絕的猙獰表情,雙眼圓睜,死不瞑目,仿佛他的靈魂,依然在向著敵人發起衝鋒。
    他們找到了老獵人“灰岩”。
    部落裏最年長、經驗也最豐富的老獵手。他平日裏總是沉默寡言,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像一塊不起眼的灰色岩石。但所有人都知道,在最關鍵的時刻,他總能用最冷靜的判斷和最精準的箭矢,拯救大家於危難之中。他並不算強壯的身體,此刻卻以一種無比決絕的姿態,死死地、如同鐵鉗般地抱住了一名圖鑒組織“淨化者”成員的大腿。即便是在他死後,血液已經凍結,身體已經僵硬,那名高大的“淨化者”的大腿骨,也已經被他用盡生命最後力量的雙手,徒手捏得粉碎,骨頭刺穿了肌肉與盔甲,呈現出一種詭異無比的彎折。他用自己的生命,為同伴創造了最後一次攻擊的機會。
    他們找到了更多的人。那些為了掩護身負重傷的巴圖,能夠安心地蓄力射出那致命一箭,而主動迎向敵人的中年戰士;那些為了給被困在能量風暴中心的葉絡和莫黎,創造出那寶貴到足以決定勝負的攻擊時機,而用身體去阻擋守護靈的年輕獵手;那些在最危急的關頭,沒有絲毫猶豫,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如同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地、英勇地衝向艾薩?和他所操控的那些瘋狂守護靈的戰士們……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毫無懸念地,倒在了艾薩克那最後瘋狂的反撲,和那些被災厄之力扭曲了心智、隻剩下殺戮本能的遠古守護靈的利爪與獠牙之下。他們的犧牲,慘烈而悲壯,卻又堅定不移。
    當所有能夠找到的、屬於雪狼部落的逝者遺體,被幸存的戰士們用劇烈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整齊地排列在祭壇一處相對幹淨的角落時,那股被所有人都用鋼鐵般的意誌強行壓抑住的悲痛,終於再也無法抑製,如同積蓄了千年的火山,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一名失去了自己兩個兒子的年老戰士,他那如同山岩般堅毅挺拔的背影,猛地劇烈一顫。他的雙膝一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重重地、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跪倒在了那冰冷刺骨的地麵上。
    他伸出那雙布滿了凍瘡和新舊傷痕、此刻如同風中枯樹枝般劇烈顫抖的手,想要去撫摸躺在自己麵前的、兩個兒子那早已冰冷僵硬、覆蓋著一層薄薄白霜的年輕臉龐。他的手在半空中懸停了許久,伸出,又恐懼地縮回,伸出,又再次縮回。他仿佛害怕自己一旦觸碰到,那份屬於死亡的、無法挽回的刺骨冰冷就會徹底擊潰自己;又仿佛害怕自己這雙粗糙的大手,會弄疼了自己正在沉睡的孩子。
    最終,他放棄了。那雙曾經能拉開千斤巨弓、與最凶猛的冰原巨獸搏殺的手,此刻卻無力地垂下,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他緩緩地、僵硬地仰起頭,對著神殿那高聳入雲、沉默無言的冰晶穹頂,張開了幹裂的嘴。
    所有被壓抑的情感,所有無法言說的痛苦,所有對命運不公的無聲質問,在這一刻,都化作了一聲……如同被斬斷了所有退路、失去了所有同伴的孤狼,在無邊無際的雪夜中所發出的、淒厲到了極致的哀嚎!
    “嗷嗚——!!!”
    這聲哀嚎,已不似人聲。它充滿了最原始、最純粹的悲傷與絕望,仿佛要將自己的靈魂都從這具殘破不堪的軀殼中徹底嘶吼出去。它像一根被瞬間點燃的引線,轟然引爆了在場所有幸得幸存的雪狼部落戰士心中,那早已積蓄到極限、即將決堤的情感洪流。
    壓抑到極致的、低沉的抽泣,在一瞬間,變成了撕心裂肺的放聲痛哭。
    沉默中蘊含的低沉怒吼,變成了對蒼天不公的、充滿了不甘的咆哮。
    悲傷、憤怒、絕望、對親人戰友逝去的無盡懷念,以及對那些施暴者、那些將災難帶到這片神聖土地的入侵者,那刻骨銘心的仇恨……所有複雜到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情感,在這一刻,都交織在了一起,最終,匯聚成了一曲……為英雄送行的、古老而又悲壯的部落戰歌。
    那歌聲,沒有優美的旋律,沒有華麗的辭藻。它粗獷、蒼涼、甚至因為極致的悲痛而有些跑調。歌聲中,他們唱著先祖第一次在冰原上狩獵的英姿,唱著族人們圍著溫暖篝火分享食物時的歡聲笑語,他們一遍又一遍地,用嘶啞的喉嚨,呼喚著每一個逝去勇士的名字,唱著他們生前的勇猛與不屈,唱著他們平凡而又溫暖的點點滴滴。
    那歌聲,在這空曠而冰冷的神殿之中久久回響,帶著無盡的哀思與不屈的驕傲,仿佛要穿透這萬年冰封的穹頂,穿透那厚重的時間阻隔,向著部落長眠於地下的無數先靈們,悲傷地、卻又無比驕傲地,訴說著他們的子孫後代,今日的英勇與不屈。
    葉絡和莫黎,默默地站在遠處一根巨大的、同樣布滿裂痕的石柱陰影旁。他們沒有上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刻意放緩了呼吸。他們隻是靜靜地看著,靜靜地聽著,沒有去打擾這份獨屬於雪狼部落的、神聖而又無比沉痛的悼念儀式。
    莫黎的眼圈早已紅透,清澈的淚水如同斷線的珍珠,在眼眶裏打著轉,順著她蒼白的臉頰無聲滑落。但她卻緊緊地、用力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倔強地不讓自己發出任何一點聲音。她知道,此刻任何形式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任何外人的同情,對於這些正在悼念至親的戰士們來說,都是一種不合時宜的打擾,甚至是一種輕慢的褻瀆。
    而葉絡,隻是沉默地、靜靜地看著那些樸素而又堅毅的麵龐,看著他們在失去了一切之後所展現出的、那種最原始、也最真摯的悲傷。
    他的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沉重的敬意。但在這份敬意之下,更深處,卻是一絲無法言說的、如同毒蛇般啃噬著他內心的、沉甸甸的、無法推卸的愧疚。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沒有他們的到來,如果不是他為了躲避圖鑒組織的追殺,而將這滔天的禍水引向這片最後的淨土,雪狼部落,或許還將在這片廣袤的冰原之上,平靜地、與世無爭地、按照他們自己的方式,繼續生活許久,許久。
    或許,宿命的軌跡早已注定,他們與圖鑒組織的衝突無可避免。但是,絕不會是以這樣一種激烈、慘痛、近乎於滅族的殘酷方式,被驟然提前引爆。
    他們的到來,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熾熱隕石,如同一個最高效的催化劑,將這場本就注定要發生的災難,以一種最殘酷、最血腥、最無可挽回的方式,徹底展現在了所有人的麵前。
    葉絡緩緩地、用力地握緊了雙拳。尖銳的指甲,深深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了掌心的血肉之中,帶出一絲絲溫熱的鮮血。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因為內心深處那股灼燒靈魂般的愧疚與憤怒,早已蓋過了一切肉體上的痛苦。
    他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比凜冬深處最刺骨的寒風還要冰冷,比神殿最深處的萬年玄冰還要堅硬。那雙漆黑如夜的瞳孔中,所有複雜的情緒——悲傷、同情、敬佩、愧疚——都在緩緩地、不可逆轉地褪去,最終,凝聚成了最純粹、最堅定、不含一絲一毫雜質的……殺意。
    那份對圖鑒組織,對艾薩克,對所有這一切慘劇的始作俑者,對那個將無數無辜者的人生玩弄於股掌之間、視生命如草芥的龐大黑影的殺意,在親眼目睹了這場悲劇之後,在聽到了這首悲壯的戰歌之後,在感受到了這份沉重的犧牲之後,變得前所未有的純粹與堅定。
    這筆血債,必須償還。
    他無聲地,在心中對著那些逝去的、高貴的英靈起誓。
    用圖鑒組織整個基業的徹底覆滅,用其每一個成員的鮮血與哀嚎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