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超越遺蛻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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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同最濃稠的墨汁,無聲地浸透了這座位於城市邊緣、早已被廢棄的舊倉庫。冰冷的月光穿過天窗上積滿灰塵的玻璃,投下一道道斑駁而慘淡的光柱,在粗糙的水泥地麵上勾勒出寂靜的幾何圖形。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鐵鏽、塵埃與微弱機油味的獨特氣息,這是屬於被遺忘角落的、時光的味道。
    在這片幾乎凝固的寂靜之中,葉絡盤膝而坐。他背靠著一個巨大的、冰冷的金屬貨架,整個人仿佛都融入了周圍深沉的陰影裏。隻有他麵前那片由個人終端投射出的、散發著柔和幽藍色光芒的全息屏幕,為這片死寂的空間帶來了一絲屬於現代文明的、活著的脈動。
    光芒勾勒出他年輕而輪廓分明的臉龐,那雙通常閃爍著警惕與銳利光芒的眼眸此刻卻顯得有些空洞。方才那場席卷了他整個靈魂的情感風暴——混合著對母親偉大的理解、對自身使命的頓悟、以及對那遙遠未來的悲壯承諾——餘波仍在。那股宏大到足以將凡人意誌徹底焚燒殆盡的神聖責任感,此刻正被他以一種近乎自虐的、驚人的意誌力,一寸寸地壓縮、冷卻、提純。
    他能感覺到那股沸騰的情感洪流在他的精神世界裏退潮,露出底下堅硬而冰冷的、名為“理性”的河床。激昂與悲壯被悄然收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對未知領域永無止境的饑渴求知欲,以及一種仿佛有無形時鍾在耳邊倒數的、迫在眉睫的行動力。
    他比以往任何一個瞬間都更加清晰地認識到,想要真正地繼承母親蘇韻的遺誌,想要去完成那個守護整個世界、聽起來就像是神話史詩般的宏偉目標,他首先要做的,絕非是振臂高呼、慷慨陳詞,更不是憑借一腔熱血,不自量力地去挑戰圖鑒組織那樣的、根深蒂固的龐然大物。那樣的行為,不是勇敢,而是愚蠢,是對母親用生命換來的智慧的褻瀆。
    他必須做的,是沉下心來,像一個最虔誠的學生,去徹底地、完全地、每一個符號、每一個公式、每一個哪怕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注腳都不放過地,去理解母親留下的這份龐大的智慧遺產。這份遺產,遠遠超越了她所處的時代,甚至超越了當前整個世界的超凡認知體係。他必須強迫自己的思想,以一種燃燒生命的速度,去攀登母親當年獨自矗立的那座、孤獨的思想高峰。
    他必須,用自己的雙眼,去看到她曾經看到過的、那個真實而殘酷的世界圖景。
    於是,葉絡將那具早已在連番戰鬥和精神激蕩中疲憊不堪的身體調整到一個最穩定的姿勢,而他那因為強烈求知欲而異常亢奮、甚至有些刺痛的精神,則毫不猶豫地,第三次、第四次、乃至無數次地,沉浸到了那份被他用最高權限加密、珍藏在個人終端核心存儲區裏的研究筆記之中。
    他的意識在虛擬化的數據海洋中穿行。這一次,他強迫自己暫時忽略了那些剛剛才得以在凜冬神殿中印證的、關於古老星圖、界外災厄和世界能量衰減模型的章節。那些內容雖然依舊深奧,但對他而言,已經從完全未知的“天書”,變成了可以理解的、“已知”的範疇。它們是地圖,是現狀分析報告,而他現在要找的,是製造這張地圖的“原理”,是寫出這份報告的“方法論”。
    他的意識,如同一個在知識金礦中急速掘進的、最貪婪的尋寶者,目光精準地投向了那些位於筆記最深層、最為核心、也最為玄奧的區域。那些章節,是他過去無數個不眠的深夜裏,反複研讀、揣摩,卻始終感覺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布滿水汽的毛玻璃,去閱讀一本來自更高維度文明的著作。每一個詞匯他都認識,但它們組合在一起所形成的邏輯,卻完全超越了他的認知邊界。
    虛擬的書頁在他意識的驅動下飛速翻動,光影流轉,最終,在一頁因為被母親用不同顏色的筆跡反複修改、標注、畫滿了各種推演箭頭而顯得格外醒目、甚至有些“雜亂”的頁麵上,戛然而止。
    一個被她用最莊重的特殊字體加粗、並且用醒目的、仿佛在滴血的紅色線條,鄭重圈起來的標題,如同一枚燒得通紅的烙印,瞬間貫穿了他的視覺神經,深深地烙進了他的靈魂之中。
    《論靈魂的規則弦共鳴,與世界弦理論的初步假說》
    在過去,每一次,當葉絡的目光觸及這個標題時,隻會感到一陣混合著深度迷茫與劇烈頭痛的無力感。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一度懷疑這部分內容是不是母親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精神狀態出現了問題的產物。
    他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的母親,蘇韻,一個在宏觀物理學和地質考古學領域,取得了舉世矚目的、足以被寫入人類科學史冊的巨大成就的、堅定的唯物主義科學家,為什麽會耗費她生命最後階段那些無比寶貴的時間與精力,去研究這種聽起來就像是某個不入流的、充滿了中世紀神秘主義和東方哲學空泛意味的、虛無縹緲的偽科學課題。
    “靈魂”?“弦”?“共鳴”?這些詞語,在他過去的認知體係,尤其是被母親從小培養起來的、嚴謹、理性、凡事講求證據與可證偽性的科學精神之中,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他甚至曾模糊地記起,在某個午後,陽光正好,年幼的他問母親人死後會去哪裏,母親隻是溫柔地摸著他的頭說:“我們會變成另一種形式的能量,回歸到構成這個宇宙的循環裏去,就像落葉歸於塵土。”那是何等理性的回答。可眼前這篇筆記,卻仿佛是另一個人的手筆。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當他不再是一個僅僅依靠邏輯和代碼來認識世界的少年黑客,當他的身體裏流淌著古老凶獸的暴虐血脈與神聖守護者的秩序之光,當他擁有了那些來自於世界本源的、血淋淋的“一手資料”,當他親眼見證了古神的隕落、規則的破碎以及那界外恐怖的驚鴻一瞥之後……
    他再回過頭來,重新審視這些曾經無法理解的、看似荒誕的“舊詞”。
    每一個字,都仿佛在他的腦海中,被注入了全新的、閃耀著真理光輝的、能夠與他所親身經曆的一切相互印證的……
    “新解”。
    他的目光,仿佛帶著千鈞之力,緩緩地、鄭重地,聚焦在了筆記的第一部分,那是關於“靈魂本質”的探討。
    母親在文中,以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充滿了強大自信與顛覆性勇氣的、如同神明頒布諭旨般的筆觸,大膽地提出了一個在當時看來,無疑是石破天驚、足以被任何主流科學界斥為瘋言瘋語的假說——
    她認為,智慧生命的“靈魂”,其本質,可能並非某種虛無縹緲的、由傳統意義上的精神能量所構成的能量體。它更像是一種極其特殊、也極其複雜的、以人類現有科技手段完全無法直接觀測到的、存在於更高維度上的……
    “超弦波”。
    這個詞一出現,葉絡的心髒猛地一跳。他想起了現代物理學中最前沿、也最玄奧的弦理論,那個試圖統一所有基本力的宏大構想。母親,顯然是借用了那個概念,並賦予了它全新的、屬於這個超凡世界的定義。
    根據母親的描述,這種“超弦波”,在正常情況下,以一種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被任何已知的精密儀器所探測到的方式,如同背景噪音般,靜靜地、穩定地存在於每一個智慧生命體的最深層意識核心之內。它本身不具備任何超凡力量。但它卻擁有一個獨一無二的、近乎於神跡的、匪夷所思的特性——
    它能夠,與構成這個世界的、那些最基礎、最本源的“世界之弦”,產生……
    共鳴!
    “世界之弦”,葉絡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正是他現在所理解的、那些由古神們所執掌的、構成世界萬物運轉規律的……“規則”!穩定、崩壞、生命、凋零、空間、時間……這些都是“弦”的不同振動模式!
    筆記繼續向下延伸,邏輯鏈條嚴絲合縫,充滿了令人戰栗的美感。
    而凡人在瀕臨死亡或陷入某種極端情緒如極致的愛、刻骨的恨、無盡的絕望、或是想要守護一切的宏大執念)的漩渦之中時,所產生的那些強大到足以在現實世界引發異象的“執念”,其真正的作用,並非是創造力量,而更像是一個最高效、最精準、也最不計代價的“調頻器”!
    它能夠強行地、在百萬分之一秒都不到的瞬間,將一個生命體自身那一道獨一無二的、承載了其一生所有信息與特質的靈魂“超弦波”的振動頻率,精準地、毫不偏差地,調整到一個特定的頻率上。這個頻率,完美地、不可思議地,與周圍環境中,某一片因為原初執掌者“古神”隕落而處於無主漂流狀態的“規則碎片”的固有振動頻率,完全一致!
    當兩個頻率完全一致的波相遇時,便會產生“共鳴”現象。
    在物理世界,共鳴,通常意味著能量的急劇放大和傳遞,比如著名的塔科馬海峽大橋在微風中崩塌的事件,就是因為風的頻率與橋的固有頻率產生了共鳴。
    而在靈魂與規則這個更加神秘、更加底層的層麵,共鳴,則意味著……
    融合!
    看到這裏,葉絡隻覺得一道閃電在腦海中炸開,照亮了過去所有的迷霧!
    這一個簡單的、卻又無比精妙的假說,如同解開一切謎題的萬能鑰匙,瞬間就從最底層的理論層麵,完美地、毫無瑕疵地解釋了——為什麽“靈魂遺蛻”的能力,一旦形成,就幾乎是恒定的,無法被輕易地改變或增減其屬性。
    他想起了自己融合過的那些遺蛻。“長日將盡”的空間跳躍,“暗影之隙”的吞噬儲存……這些能力都是固定的。他可以增強對能力的掌控,提升能量輸出,但卻無法讓“長日將盡”生出火焰,也無法讓“暗影之隙”具備治療效果。
    原來,是因為在共鳴與融合發生的那一刻,那個凡人的靈魂之“超弦波”,就已經與那片特定頻率的“規則碎片”之“世界弦”,徹底地、不可逆轉地“鎖定”在了一起!它們合奏出了一段固定的旋律。
    除非有更加強大的、足以從根源上撕裂這種超維度鎖定的外力進行幹涉比如另一個遺蛻的吞噬),否則,這種超維度的共鳴狀態,將會一直持續到遺蛻本身因為能量耗盡、或是被外力徹底摧毀為止。這也就是為何,遺蛻持有者死後,遺蛻會重新具現化,因為那份“鎖定契約”依然存在,隻是失去了驅動它的“靈魂”而已。
    “原來……是這樣……”葉絡無意識地喃喃自語,聲音帶著一絲震撼後的沙啞。
    他感覺到,自己仿佛正透過母親那雙仿佛能洞穿萬物本質的眼睛,看到了一個遠比他之前所認知的,更加精妙、更加有序、也更加……符合某種更高層次“物理法則”的超凡世界。超凡,並非毫無邏輯的奇跡,它隻是遵循著一套更加宏偉、更加底層的規律。
    他的心神激蕩,帶著一種朝聖般的心情,繼續向下看去。
    很快,葉絡就看到了筆記中,那個他曾經認為最離譜、最天馬行空、甚至一度懷疑是母親在日複一日的巨大研究壓力之下,為了尋求精神解脫而幻想出來的、關於“世界弦理論”的假說。
    母親在文中,用一種更加大膽、也更加富有想象力的、近乎詩意的筆觸,描繪了她眼中的整個宇宙——
    她認為,我們的整個世界,從宏觀的宇宙星辰、星係運轉、時空結構,到微觀的基本粒子、誇克膠子、能量傳遞,其存在的本質,都是由無數條我們用肉眼看不見、用雙手摸不著,但卻真實存在的、以不同頻率和振幅振動著的“世界之弦”即世界的根本規則),按照某種無比精妙、充滿了和諧之美的神聖規律,共同交織、共鳴、振動,從而演奏出來的一首……
    宏偉壯麗的、永不停歇的……宇宙“樂章”!
    而那些來自維度之外的、“外神”的入侵,那些被他母親稱之為“界外災厄”的恐怖存在,其本質,就是一些不和諧的、充滿了惡意與衰變特性的、試圖強行打亂整個樂章優雅節奏的……刺耳“噪音”!
    這種“噪音”,不是簡單的聲音,它是一種“反旋律”,一種能夠汙染、侵蝕、甚至讓“琴弦”本身發生朽壞的、帶有毀滅性信息的振動。
    那麽,那些偉大的古神們的“神隕”,其本質,也就昭然若揭了。
    那便是,這首神聖樂章之中,某些最為關鍵、最為重要的、如同定音鼓、如同主音提琴、如同定海神針般的“主旋律”與“和弦”的……
    崩壞與斷裂!
    “轟——”
    葉絡的大腦一片轟鳴,世界觀在這一刻被徹底地、無情地粉碎,然後又以一種更加宏大、更加清晰的方式,重組成型。
    在這一刻,葉絡才終於、也徹底地明白,在他的母親,蘇韻,那宏大而又深邃到令人戰栗的研究體係之中,“靈魂遺蛻”,究竟處在一個怎樣渺小、怎樣……微不足道的地位。
    它們,根本就不是母親研究的核心,甚至連重要的研究對象都算不上。
    它們,隻不過是,那首名為“世界”的宏偉樂章,在其最為華彩的、由諸神共同演奏的“主旋律”崩壞、琴弦斷裂之後,所不受控製地、混亂地發出的、一個個微弱的、雜亂的、不成曲調的……
    “雜音”。
    或者說,是樂章崩壞之後,依舊在空間中久久回蕩的、充滿了悲傷與不甘的……
    “回響”。
    它們,是世界“生病”的結果,是世界規則體係崩潰之後所表現出來的“病症”,而並非……導致這一切發生的“原因”,並非真正的“病根”。
    圖鑒組織那些人,包括過去的自己,都在做什麽?他們在狂熱地收集、爭搶、分析這些“雜音”,試圖從這些悲傷的“回響”中榨取一點可憐的力量。這就像是一群人,在一座即將坍塌的音樂廳裏,不去思考如何加固建築的結構,反而為爭奪一塊掉下來的、還能發出聲響的天花板碎塊而打得頭破血流。
    何其可悲,何其渺小。
    他的母親,蘇韻,她真正想要去做的,從來就不是去收集這些記錄著悲傷往事的“雜音”,更不是去利用這些充滿了絕望執念的“回響”的力量。
    她真正想做的,是找到一種方法,去重新地、將那些已經斷裂的、支撐著世界運轉的……琴弦,續接起來!
    是去重新地,調整那些因為外來“噪音”幹擾,而變得錯亂不堪、音調不準的……音符!
    是去,讓這首已經瀕臨崩潰、充滿了不協和音的、名為“世界”的樂章,能夠重新地,回歸到它最初的、那份和諧、莊嚴與安寧!
    當領悟到這一點的瞬間,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無力感和緊迫感,如同兩座由純粹的絕望和責任所構築的、冰冷而沉重的無形大山,重重地、毫不留情地,壓在了葉絡的靈魂之上。他的身體甚至不受控製地微微前傾,胸口發悶,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目前的層次,無論是對超凡力量的理解,還是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與他母親當年所達到的、那種近乎於“造物主”視角、那種以整個世界為實驗對象的、孤獨的思想高度相比,依然……
    依然如同一個剛剛學會了在沙灘上蹣跚走路的孩童,在仰望著一位已經站在雲端山巔之上、迎著宇宙寒風、沉默地修複著天空裂痕的……孤獨的巨人。
    那條路,太遠了。
    那個背影,太偉岸,也太孤獨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母親在寫下這些筆記時,是何等的……寂寞。當她洞悉了這一切,當她看穿了世界悲壯的真相,她環顧四周,卻發現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與她分享這足以壓垮任何人的秘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理解她那超越時代的瘋狂與偉大。她的所有研究,在世人眼中,或許隻是不務正業的怪癖。
    這份孤獨,此刻,仿佛跨越了生死,傳遞到了葉絡的心中,讓他感同身受。一種尖銳的、混雜著無上驕傲與無盡心疼的酸楚,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髒。
    “媽……”他下意識地輕聲呼喚,聲音在空曠的倉庫裏顯得格外微弱,仿佛一出口就被黑暗吞噬。
    他,必須更快地成長!
    他必須以百倍、千倍的、如同超新星爆發般燃燒自己生命與靈魂的努力,去瘋狂地追趕母親的腳步!
    不僅僅是為了複仇,不僅僅是為了守護,更是為了……讓她不再那麽孤獨。為了讓那個偉岸的背影,知道身後還有一個追隨者,一個繼承者。
    隻有這樣,他才有那麽萬分之一的可能,去真正地理解、並最終,有資格去接過她手中那份……無比沉重、也無比寶貴的、一個凡人試圖拯救世界的、孤獨的……智慧遺產。
    葉絡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中,卻讓他那因為過度思考而滾燙的大腦,恢複了一絲清明。他抬起手,用有些顫抖的指尖,輕輕地、仿佛在觸摸一件最神聖的藝術品般,觸碰了一下全息屏幕上,那個被母親的紅色筆跡圈起來的、震撼他靈魂的標題。
    他的眼神,已經從最初的震驚、迷茫,轉變成了某種鋼鐵般的、不容動搖的堅定。
    路雖遠,行則將至。
    事雖難,做則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