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名為災厄的共同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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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北的寒風,依舊在廢棄的林業哨所之外不知疲倦地呼嘯著,像是無數迷失在亙古冰原上的亡魂在曠野上哀嚎。風聲尖銳而淒厲,穿過老舊木屋牆壁上每一道細微的縫隙,帶著能夠滲透骨髓的陰冷,無孔不入地灌入這間臨時被征用為談判點的簡陋建築內。
屋內的空氣凝滯而緊繃,仿佛一根被拉伸到斷裂邊緣的琴弦,任何一絲輕微的擾動,都可能讓它在瞬間驟然崩斷。角落裏那座簡陋的壁爐中,幾塊幹燥的鬆木正劈啪作響地燃燒著,跳躍的火焰投下昏黃而搖曳的光影。光影在布滿灰塵的牆壁上扭曲、拉長,將那幾名持槍男人的身影拉扯得如同蟄伏在陰影中的怪獸,沉默而致命。他們的槍口雖然已經垂下,但那份早已刻印在骨子裏的、如同本能般的戰術警惕性,卻如同蛛網般細密而堅韌,籠罩著整個空間。每一個人的眼神,都像盤旋在高空的鷹隼,銳利而冷靜,牢牢鎖定在木桌另一邊的兩個人身上。
葉絡靜靜地坐著,背脊挺得筆直如標槍。他努力讓自己的呼吸變得平穩而悠長,以對抗那如同潮水般一波接著一波衝擊他神經的徹骨疲憊感。從凜冬之地到南方大陸,長時間的奔逃與那場幾乎耗盡他所有底牌的殊死戰鬥,已經榨幹了他身體裏的每一分體力。但他知道,精神的堤壩絕不能在此時崩潰,此刻,他絕不能露出任何一絲懈怠。因為對麵的那個男人,比他遇到過的任何敵人,都更加敏銳,也更加危險。
他身旁的莫黎同樣麵色沉靜,那雙總是帶著清冷光澤的漂亮眼眸裏,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波動,宛如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潭。隻是她那放在膝上的交疊雙手,指節因為輕微的持續用力而顯得有些發白。她像一隻在夜色中潛伏的雌豹,看似放鬆地蜷曲著身體,實則全身的每一寸肌肉都處於一種微妙的、隨時可以爆發出雷霆一擊的蓄力狀態。她的世界很簡單,隻要葉絡受到任何威脅,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將這間屋子裏的所有東西,連同空間本身,一同撕碎。
而對麵的男人,那個代號“蒼鷹”的行動隊長,是這間屋子裏所有壓力的核心來源。他有著一張如同被冰川和風雪雕刻出的麵孔,線條剛毅而冷硬,眼神深邃得仿佛能夠吞噬光線,洞穿人心。從始至終,他都保持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仿佛任何事情都無法讓他動容。而這種絕對的平靜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卻又最為強大的威懾。
在長達數分鍾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蒼鷹”終於開口,打破了這凝固的僵局。他的聲音不高,沒有起伏,卻如同重錘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談一談吧。”
這簡單的三個字,讓緊繃到極致的氣氛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鬆動。但葉絡很清楚,這並非審訊的結束,而是另一場更加凶險的、看不見刀光劍影的博弈的開始。武力的威脅暫時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信息與心理的無聲交鋒。
“蒼鷹”沒有給葉絡太多揣測和準備的時間。他伸出那隻骨節分明、布滿老繭的手,將身前一台軍綠色的、外殼上布滿了抗衝擊紋路的戰術平板電腦,緩緩推到了木桌的中央。他的動作沉穩而有力,那台充滿科技感的設備在粗糙的木質桌麵上無聲滑行,最終悄無聲息地停在了葉絡的麵前。
屏幕上亮著幽藍色的光,冰冷的光芒映照著葉絡略顯蒼白的臉。那是一份被鮮紅的、跳動著的電子印章標記為“絕密”的檔案。檔案的首頁,是一張中年男人的標準證件照。照片上的男人金發碧眼,麵容英俊,鼻梁高挺,氣質儒雅得像是一位在大學裏備受尊敬的教授,或是出身於某個古老歐洲貴族家庭的繼承人。他的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充滿了自信的微笑。
但在這張看似無害的照片下方,用猩紅色字體羅列出的信息,卻足以讓任何一個知情的超凡者不寒而栗。
“姓名:艾薩克·馮·海因斯堡。”
“職級:極北區最高負責人之一,‘司祭hierophant)’級幹部。”
“已知能力:疑似與深度凍結、靈魂剝離相關的超凡力量,具體等級無法準確評估,初步判定威脅等級至少為‘天災’級別。”
“涉及罪案記錄:……”
下方是一長串觸目驚心的記錄,像是一部濃縮的罪惡史詩。包括但不限於:煽動北境數個小型國家之間的代理人戰爭、建立至少三座大型非法人體實驗基地、主導超過二十起a級以上超凡者的失蹤案、涉嫌製造“霜骸瘟疫”事件導致一座邊境城市被永久封鎖……每一條,都沾滿了無數人的鮮血,都足以讓他被送上國際超凡法庭的最頂端,審判一千次。
“蒼鷹”的目光如同兩柄鋒利的解剖刀,一寸寸地落在葉絡的臉上,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他用那沉穩到不帶一絲波瀾的語調說道:“這個人,艾薩克·馮·海因斯堡,代號‘冰柩使者’,是圖鑒組織在極北區的最高負責人之一,也是我們長期以來的重點監控目標。我們的情報部門為了追蹤他的行跡,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前後花了整整五年的時間,犧牲了十三名優秀的特工,才大致鎖定他的活動範圍在凜冬之地區域。”
他微微停頓,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精確計算的砝碼,加重了話語的分量:“根據我們的‘天眼’係統提供的能量模型分析,你們在不久前,與他以及他麾下的精銳小隊發生了正麵交手,而且戰鬥的烈度超出了我們對常規s級衝突的預期。我需要知道一切細節,不要有任何遺漏。”
葉絡的視線從那份詳盡到令人心悸的檔案上緩緩移開,心中卻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對方的情報能力遠超他的預估。他們不僅知道艾薩克的存在,甚至連其代號、組織內的職級、以及那些被圖鑒組織和各國官方都極力掩蓋的罪行都了若指掌。這絕不是效率低下的治安局或者任何單一國家的情報機構能夠擁有的情報網絡。這個所謂的“國際聯合調查組”,其實力恐怕深不可測,已經觸及到了這個世界的最高層秘密。
他瞬間明白,在這種級別的對手麵前,撒謊或者刻意隱瞞是極其愚蠢的行為。任何一點與事實不符的謊言,都可能被他們龐大的情報數據庫進行交叉驗證,從而找出破綻,讓他徹底失去本就微乎其微的信任。但是,全盤托出也同樣不可能,他自身的秘密,尤其是關於靈魂遺蛻的融合機製,關於“指南針”的神奇進化,關於“暗影之隙”的吞噬能力,是他賴以生存的、絕對不能暴露的底牌。
必須講述一個真實、可信,但又經過精心編排的故事。一個能夠將自己和莫黎的行為合理化,並且能夠精準地戳中對方利益關切點的故事。
葉絡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部,讓因疲憊而有些混沌的大腦瞬間清醒了幾分。他開始了他的敘述。他的聲音不高,但吐字清晰,聲線中帶著一種刻意營造出的、戰鬥過後的疲憊與凝重,這讓他接下來的話語顯得更加真實可信。
“是的,我們和他交過手。”他沒有否認,直接承認了核心事實,“但那並非我們的本意,我們隻是被意外卷入了一場遠比我們想象中更加可怕的陰謀之中。”
他巧妙地避開了自己是如何在茫茫冰原上精準找到“冰封神殿”的,而是將敘事的起點直接放在了神殿內部,將自己定位成一個無辜的誤入者。
“我們在極北的冰原深處,為了躲避一場暴風雪,偶然發現了一座被冰封在地下的古代遺跡,就是你們情報中所說的‘冰封神殿’。”葉絡的眼神變得悠遠而深邃,仿佛在回憶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那座神殿非常古老,內部結構如同迷宮,而且充滿了詭異而強大的能量場。我們意識到那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地方,本想立刻離開,但就在那時,我們遭遇了艾薩克和他的屬下。”
“蒼鷹”沒有插話,隻是靜靜地聽著,那雙深邃的眼眸像是一台最高精度的測謊儀。他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麵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發出規律的“叩、叩”聲,仿佛在校對著葉絡話語中的每一個節拍,每一個邏輯鏈條。
“他似乎並不是為了追殺我們而來。”葉絡繼續說道,將艾薩克的動機從私人恩怨引向一個更加宏大、也更能引起對方重視的方向,“他的目標是那座神殿本身,或者說,是神殿裏封印著的東西。他在神殿的核心區域,進行著一種……一種非常邪惡的儀式。他想要破壞那裏的一處古代封印。”
葉絡敏銳地觀察著“蒼鷹”的反應,當他提到“封印”時,對方那如同磐石般穩定的眼神,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他知道,自己選對了方向。
“根據我們在現場的觀察和一些意外獲取的信息,”葉絡用了一個模糊的說法來解釋自己情報的來源,這既能增加神秘感又能避免被追問細節,“那個封印之下,鎮壓著一種被艾薩克稱為‘災厄’的毀滅性能量。那不是普通的超凡力量,更像是一種概念性的、能夠汙染和瓦解現實規則的東西。一旦被釋放,後果不堪設想。整個極北,甚至更廣闊的區域,都可能被那種力量徹底吞噬和同化,變成一片死寂的異常化領域。”
他將自己和莫黎接下來的行為,定義為正義的、被迫的、為了自保也為了阻止浩劫的阻止者。
“我們別無選擇。”葉絡的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沉痛與決絕,“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釋放出那樣的怪物。那不僅是為了我們自己,更是為了這片大地。所以,我們出手阻止了他。戰鬥……非常慘烈,我們幾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才勉強中斷了他的儀式,並在最後,引爆了整個神殿的能量核心,將他和那個即將失控的‘災厄’,一同埋葬在了萬古的冰層之下。”
這個故事裏,超過八成的情節都是真實的,隻是隱去了最關鍵的個人動機和能力來源。它成功地將葉絡和莫黎,從“為了搶奪遺蛻而與圖監組織幹部火並的野生超凡者”這種不穩定的危險分子形象,塑造成了兩個無意中撞破驚天陰謀,並最終挺身而出的“孤膽英雄”。這個形象遠比前者要正麵得多,也更容易被一個標榜“維護世界秩序”的官方組織所接受和認可。
果然,當“災厄”這個詞清晰地從葉絡口中說出時,“蒼鷹”那始終平靜如水的眼神第一次泛起了明顯的、劇烈的波瀾。他那一直有節奏敲擊著桌麵的手指猛地停了下來,整個身體微微前傾,一股強大到令人窒息的迫人氣勢瞬間從他身上散發出來,讓屋內的溫度都仿佛驟降了幾度。
“‘災厄’?”他重複著這個詞,每一個音節都咬得極重,眼神變得無比銳利,仿佛要將葉絡的靈魂從身體裏剝離出來,放在顯微鏡下仔細觀察,“你確定,他用的是這個詞?”
“我非常確定。”葉絡迎著他那幾乎能將人刺穿的目光,毫不退縮地回答,眼神中充滿了坦然和肯定。
“蒼鷹”深深地看了他足足有十幾秒鍾,似乎在用他那超乎常人的感知力去評估葉絡話語的真實性。最終,他緩緩地、一寸寸地靠回了椅背,那股山嶽般迫人的氣勢也隨之如同潮水般收斂進了體內。
“看來,我們之間,確實有一些可以談的東西了。”他沉聲說道,話語中的審訊意味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等的、嚴肅到極點的對話姿態。
他對著通訊器低聲說了句什麽,那些原本如雕塑般靜立的戰士們立刻會意,雖然依舊保持著警戒,但那股濃重到化不開的敵意已經消散了大半。
“圖鑒組織,這個名字在普通民眾的世界裏或許還隻是一個模糊的都市傳說,但在我們這些人的世界裏,它是一個真正的毒瘤,是人類文明肌體上正在急速擴散的癌細胞。”“蒼鷹”的聲音變得低沉而肅殺,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憎惡,“這是一個在全球範圍內進行反人類實驗、製造超凡災難、試圖顛覆現有世界秩序的恐怖超凡組織。遏製並最終徹底摧毀他們,是國際聯合調查組自成立之日起,就存在的首要任務之一。”
他的目光再次鎖定葉絡:“所以,從這個層麵上來說,圖鑒組織,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葉絡心中微微一動。他知道,自己賭對了。將矛頭死死地對準圖鑒組織,是打破眼前僵局、建立共同利益基礎的最正確的選擇。
“至於你提到的‘災厄’,”蒼鷹繼續說道,他的表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帶著一絲忌憚,“這個詞,我們並不陌生。在我們的最高機密檔案中,記錄著一些關於類似存在的描述。我們稱之為‘模因級’或‘規則級’的汙染源。它們是比任何超凡武器、任何天災級超凡者都更加危險的存在,因為它們能夠從根源上,侵蝕和改寫我們這個世界的底層法則。”
“阻止這類事物的出現和蔓延,同樣是我們的最高職責。”
話說到這裏,雙方的立場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從潛在的“敵人”或“審查對象”,變成了擁有共同目標和共同威脅的“潛在盟友”。這場由武力對峙開啟的凶險博弈,已經成功被葉絡引導至信息和心理的層麵。
“蒼鷹”拿起了那台戰術平板,手指在上麵輕輕一劃,艾薩克的檔案消失不見,屏幕暗了下去。他抬起頭,目光深沉地直視著葉絡,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緒,有審視,有評估,甚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讚許。
“葉先生,”他第一次用上了這樣的尊稱,“無論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麽,無論你來自哪個組織,或者你根本不屬於任何組織。在阻止‘冰封神殿’的災難這件事上,你做了一件對的事。一件對我們,對這個世界,都有著重大利益的事。”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基於這一點,我們之間,或許不是敵人。”
隨著他這句話的落下,哨所內的氣氛終於徹底改變。那股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敵意,如同被正午的暖陽融化的堅冰,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帶著審慎和探究意味的專業氛圍。
“蒼鷹”再次揮手,這一次的幅度更大,也更隨意。
“解除一級警戒。”
他身後的隊員們立刻有了動作。槍械的保險被重新合上發出了清脆的“哢噠”聲,他們那一直緊繃的肌肉也得到了放鬆,原本充滿壓迫感的戰術隊形也變得鬆散下來。其中一名隊員甚至走到了角落的爐子旁,拿起一個被熏得漆黑的舊水壺,用雪水開始燒水。
很快,兩杯熱氣騰騰的飲品被端了過來,放在了葉絡和莫黎麵前的桌上。那不是咖啡,也不是茶,隻是一杯加了些許能量補充劑和糖的熱水,但在這種極寒的環境和剛剛經曆過生死對峙的緊繃氣氛下,那升騰而起的白色水汽和杯壁傳來的溫度,卻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慰藉,和一絲象征性的善意。
葉絡端起杯子,溫熱的感覺從指尖傳來,讓他那一直高度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些。他知道,最危險的階段已經過去。
真正的談判,現在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