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鷹”的話音落下後，時間仿佛在小小的哨所內被無限拉長。空氣中彌漫著木柴在鐵爐裏畢剝燃燒的焦香、搪瓷杯裏熱水升騰的單調蒸汽，以及一種無聲卻極具分量的博弈氣息。爐火的光芒在每個人的臉上跳躍，勾勒出明暗不定的輪廓。“蒼鷹”和他身旁的同伴不動如山，他們的姿態放鬆，但眼神卻像高空中的獵食者，精準而沉靜地鎖定著他們的目標。他們有足夠的耐心，因為他們拋出的誘餌，足以讓任何在黑暗中掙紮的孤狼動心。
    葉絡的視線低垂，落在自己捧著的、溫熱的搪瓷杯上。杯壁上粗糙的觸感和傳遞過來的溫度，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現實。而在他的腦海深處，一場遠比這間屋子裏的沉默更加激烈的風暴正在上演。代表著“利”與“弊”的兩架天平，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劇烈地搖擺、碰撞，每一次撞擊都濺起無數思緒的火花，灼燒著他的理智。
    這個來自所謂的“國際聯合調查組”的提議，就像一劑藥性猛烈的強心針，直接紮進了他緊繃的神經。它承諾解決他當前麵臨的幾乎所有困境，讓他從一個在陰溝和廢墟中躑躅前行的獨狼，一躍成為擁有國家級後援的獵手。但這劑猛藥的副作用，同樣巨大且不容忽視，甚至可能比他現在麵對的敵人更加致命。
    接受，還是拒絕？
    葉絡的思緒沉入了最深的海底，開始了一場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自我辯論。
    首先，是“利”的一麵。這一麵的砝碼沉重而現實，充滿了最原始、最直接的誘惑。
    生存的壓力。這是最首要也是最基本的問題。他的眼前不受控製地閃過一幕幕過往的畫麵：在城市地下管網那混雜著腐爛、鐵鏽和黴菌的惡臭中，他和莫黎背靠著冰冷潮濕的牆壁，躲避著治安局一波又一波的地毯式搜查，連呼吸都要放得極輕；在荒無人煙的城郊廢棄工廠裏，他將自己唯一的外套裹在莫黎身上，兩人依偎著度過寒夜，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瞬間驚醒，手已經握住了冰冷的遺蛻；在那個狹小、散亂的安全屋裏，他在網絡世界中步步為營，每一次入侵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抹除痕跡都耗盡心神，生怕留下任何一個像素點的疏忽，就引來滅頂之災。
    他和莫黎，活得太累了。他們不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不像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那樣，可以為了工作、理想或者愛情而煩惱。他們的煩惱隻有一個：如何活到明天。他們更像是文明社會肌體上被排斥的兩個“幽靈”，不見天日，被圖鑒組織和治安局這兩頭龐大的巨獸同時追捕。
    而“蒼鷹”承諾的呢？
    “合法的白色身份”，意味著他們可以重新擁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代號“幽靈”。意味著他們可以走進一家餐廳，點一份熱氣騰騰的食物，而不是在午夜時分撬開便利店的後門。意味著他們可以走在陽光下，感受風的吹拂，而不是永遠與陰影為伴。
    “覆蓋全球的安全屋網絡”，意味著他們不再需要擔驚受怕地尋找下一個落腳點，不再需要在冰冷的廢墟中過夜。他們將擁有一個真正的“家”，一個可以讓他們卸下所有防備、安穩睡一個好覺的地方。
    “充裕的行動資金”，意味著他可以擁有最好的設備來支持自己的行動，意味著他可以購買到最精良的輔助裝備，而不是什麽都靠偷和搶。
    這一切組合起來，無異於在他們頭頂那片陰霾密布、電閃雷鳴的天空中，硬生生撕開了一道通往陽光普照之地的裂縫。這種誘惑，對於長期處於高壓生存狀態下的他們來說是致命的，幾乎無法抗拒。
    其次，是情報的鴻溝。葉絡對自己的能力有著清醒且客觀的認知。他的黑客技術，在民用和商業領域確實是頂尖的。他可以悄無聲息地侵入絕大多數公司的服務器，可以像幽靈一樣在數據流中穿行，可以抹除自己在網絡世界裏留下的絕大部分痕跡。但是，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頂尖”，在真正的國家級暴力機器麵前，顯得何其脆弱。
    “蒼鷹”他們口中那個輕描淡寫提到的“天眼”係統，絕不僅僅是一個名字。葉絡可以想象，那是一個由多個超級大國聯手打造，整合了全球軍事偵察衛星、遍布世界所有現代化都市的億萬級監控網絡、以及對全球主幹網絡數據流進行深度監控分析的龐然大物。自己引以為傲的技術，在“天眼”麵前，恐怕就像是孩童用沙子堆砌的城堡，而對方開來的是一輛重型推土機，輕輕一推，就能讓一切灰飛煙滅。
    他現在麵對的敵人——圖鑒組織，同樣是一個擁有全球網絡的龐大敵人。他過去的每一次行動，每一次勝利，現在回想起來，都充滿了太多的僥幸。他就像一個被蒙住了眼睛的人，在危機四伏的雷區裏跳舞，全憑著超凡的直覺和一次又一次的好運氣才活到了現在。可運氣，總有用完的一天。
    他需要一個真正的“上帝視角”，需要一個強大的盟友來為他點亮地圖上那濃得化不開的戰爭迷霧。他需要知道圖鑒組織在全世界有多少個據點，他們的核心成員藏在哪裏，他們的資金如何流動，他們的物資如何調配。而國際聯合調查組的情報能力，正是他最欠缺也最渴望得到的終極武器。
    最後，也是最核心的一點：尋找“阿卡夏記錄館”的目標。這是他一切行動的最終指向，是他踏上這條複仇之路的終點，更是解開母親死亡之謎、知曉所有真相的唯一鑰匙。
    但這個目標虛無縹緲，如同試圖在大海中撈起一根特定紋路的繡花針。他甚至不知道“阿卡夏記錄館”究竟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有具體坐標的地點，還是僅僅是一個形而上的概念，一個代號。單憑他和莫黎兩個人，要如何在這偌大的世界裏，找到一個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地方？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而國際聯合調查組，這個代表了世界最頂尖力量、擁有全球資源的龐大機構，無疑是他實現這個目標最強大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助力。他們的情報網絡可以篩查以“億”為單位的海量數據，他們的後勤能力可以支持他在全球任何一個角落展開調查，他們對這個世界“水麵之下”的秘密的了解，遠非他這個“局外人”所能比擬。與他們合作，或許能讓他尋找“阿卡夏記錄館”的進程，從遙遙無期的“有生之年”，縮短到十年，甚至二十年。這個時間差，是生與死的距離。
    想到這裏，葉絡心中的天平，“利”的這一端，砝碼已經越堆越高，沉重得幾乎要將整架天平徹底壓垮。
    然而，“弊”的另一端，雖然隻有一個砝碼，卻沉重如山，散發著冰冷而危險的氣息。
    它的名字，叫做“自由”。
    自由的代價。那個被“蒼鷹”輕描淡寫稱為“信標”的東西，在葉絡看來，就是一條無形的、高科技的電子鎖鏈。一旦戴上，就意味著他將徹底失去匿於黑暗的自由。他已經習慣了獨來獨往，習慣了不受任何人的束縛和監控。他的每一次行動，每一次決策，都源於自己的獨立判斷。他就是自己唯一的“指揮官”。
    被一個龐大的組織時刻“注視”著的感覺，讓他從骨子裏感到一陣強烈的反感和抗拒。那將是一種什麽樣的生活？他每一次和莫黎的交談，每一次融合新的遺蛻，每一次在安全屋裏進行戰術推演，都會被一群素未謀麵的分析員看在眼裏，記錄在案，進行評估。他的秘密，他的底牌，他的掙紮和脆弱，都將暴露在聚光燈下。這不僅僅是安全問題，更是對他作為一個獨立個體尊嚴的挑戰和踐踏。
    被利用的風險。葉絡從來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他很清楚，像“蒼鷹”這樣身居高位、心思縝密的人，從不做虧本買賣。他們之所以開出如此優厚的條件，絕非出於善意或同情，而是因為他們看到了自己身上巨大的“利用價值”。他擊退艾薩克的戰績，他從“冰封神殿”生還的經曆，他所持有的多種強大遺蛻，以及他神出鬼沒的技術能力，這一切都讓他成為了一件極具價值的“武器”。
    葉絡擔心，一旦接受合作，自己會不知不覺地淪為他們的“獵犬”或者“清道夫”。他會被派去處理各種他們不方便親自出麵的髒活、累活、險活：去刺殺某個同樣棘手的超凡者，去搶奪某件極端危險的遺蛻，去探索某個被詛咒的禁地。他會被卷入更多、更複雜的政治旋渦和勢力紛爭之中，從而漸漸偏離自己為母親複仇和尋找真相的主線任務，最終迷失在無窮無盡的“任務列表”裏，成為一個沒有靈魂的工具人。
    信任的缺失。這是所有問題中最根本，也最無解的一個。葉絡的成長經曆，他所目睹的一切，讓他骨子裏就不信任任何所謂的“官方”或“權力”機構。在他看來，這些龐大的組織就像一台台冷酷、精密、毫無人性的機器，一切都以利益和效率為最終導向。今天，因為他有足夠的利用價值，他們可以稱兄道弟，提供各種便利，將他捧為座上賓。明天，一旦他失去了價值，或者展現出了某種“不可控的傾向”，甚至隻是單純的“任務完成”，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翻臉，將他這件“用過的武器”封存起來。而他們為他準備的“籠子”，絕對會比圖鑒組織更堅固、更絕望，因為那是合法的、無法反抗的、代表著“秩序”的真正囚籠。
    所謂的“合作協議”，在絕對的權力麵前，可能連一張廢紙都不如。
    這是一場艱難的抉擇。是選擇繼續走那條艱難、困苦，布滿荊棘，但絕對自由、一切由自己掌控的“獨狼”之路；還是選擇踏上一條看似平坦、便捷，綠樹成蔭，但可能處處受製於人、甚至最終失去自我的“結盟”之路？
    葉絡的內心，在這場激烈的自我博弈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掙紮。他的手指無意識地一根根收緊，幾乎要將手中那隻堅固的搪瓷杯生生捏得變形。杯沿的金屬質感，硌得他指節生疼。
    就在這時，他感覺自己的手背被輕輕地碰了一下。那觸感很輕，卻帶著一絲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溫暖，像一股細微的電流，瞬間穿透了他內心的重重迷霧。
    他側過頭，對上了莫黎關切的目光。女孩的眼中沒有催促，沒有評判，隻有安靜的詢問，仿佛在說：你需要幫助嗎？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在。
    葉絡看著她蒼白卻依舊美麗的臉龐，看著她因為之前的奔波和緊張而顯得有些疲憊的眼眸，看著那雙眼睛裏毫不動搖的信賴，他心中最柔軟、最需要守護的部分被觸動了。他忽然意識到，他不是一個人在做決定。他的每一個選擇都關係到他們兩個人的未來，關係到眼前這個願意為他付出一切的女孩的命運。
    他深吸一口氣，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用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音量，輕聲問道：“莫黎，你怕被他們利用嗎？”
    這不是在征求意見，更像是一種傾訴，一種將自己內心最深處、最沉重的那個“弊端”砝碼拿出來，與她共同審視的嚐試。
    莫黎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葉絡會在這種關頭問出這樣一個直指核心的、充滿了不確定性的問題。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認真地思索了幾秒鍾。她的睫毛輕輕顫動，爐火的光芒在她的瞳孔中跳躍。
    然後，她緩緩地、卻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她的目光變得無比清澈，聲音雖然輕微，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顆小小的、堅硬的鑽石，清晰地敲擊在葉絡的耳膜上。
    “我不怕被利用。”
    她的回答讓葉絡心中一震。
    她迎著葉絡的目光，繼續說道：“我隻怕，再像以前那樣，我們拚盡了全力，最後還是隻能一起死在某個沒人知道的角落裏。我怕我們還沒找到想找的東西，還沒報該報的仇，就因為一次意外，一次情報的失誤，或者僅僅是因為體力不支，就那麽無聲無息地消失掉。像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一樣。”
    她的手，從觸碰變成了輕輕地覆蓋在了葉絡的手背上。那絲絲的溫暖，通過皮膚的接觸傳遞了過來，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葉絡，你看看我們現在。我們有力量，有連國際聯合調查組這種級別的存在都不得不正視的強大力量。所以，我們才有資格坐在這裏，和他們麵對麵地談判。他們需要我們，就像我們需要他們的資源一樣。這不是投降，也不是被收編。”
    她抬起頭，那雙美麗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智慧而堅韌的光芒，無比認真地說道：“這是交易。一場平等的交易。”
    平等的交易。
    這六個字，如同一道耀眼的閃電，瞬間劈開了葉絡心中所有的迷霧和糾結。他腦海中那兩架瘋狂搖擺、碰撞的天平，在這一刻戛然而止，然後轟然碎裂。
    他瞬間明白了。
    他一直在用弱者的心態，來思考這場“合作”。他總是在擔心被利用，被控製，被監視，被拋棄。他下意識地把自己放在了一個被審視、被挑選、被施舍的位置上。但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他早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隻能在城市夾縫中苟延殘喘，為了一個麵包就能去冒險的弱者了。
    他能正麵擊退繼承了特殊遺蛻的頂尖強者艾薩克，他能從“冰封神殿”那樣的a級遺境毀滅中帶著同伴生還，他所擁有的“暗影之隙”、“長日將盡”等多種高品質遺蛻，他所掌握的關於圖鑒組織和“冰封神殿”的秘密，他本身那神鬼莫測的技術……這一切的一切，本身就是最強大、最沉重的籌碼。
    誠如莫黎所說，這是一場交易，而不是單方麵的施舍。他有資格，也有足夠的底氣，在這場交易中，為自己爭取到最有利的條件，守住自己最核心的底線。
    一股前所未有的自信和決斷，如同火山噴發般從葉絡的心底洶湧而起。他不再是那個被動等待宣判的人，他要做那個製定遊戲規則的人。
    他的手反過來，輕輕握住了莫黎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後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跳動的爐火，重新看向了對麵一直保持著沉默、卻始終在觀察他的“蒼鷹”。
    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所有的猶豫、掙紮和彷徨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同被極寒凝煉過的鋼鐵般的冷靜、銳利，以及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屋內的氣氛，因為他眼神的改變瞬間發生了微妙的轉變。之前是審視與被審視，而現在，變成了對峙。
    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以及，一個新的、足以讓對方無法拒絕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