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牡丹價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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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角狹窄的空間裏,塵土味混合著老周身上淡淡的煙草氣息。午後的陽光被高牆切割,隻吝嗇地投下幾道斜斜的光斑。老周那雙細長的眼睛緊盯著林默伸向內兜的手,裏麵燃燒著毫不掩飾的貪婪與急切。
林默的手很穩。他沒有立刻掏出工作證,指尖隔著粗糙的工裝布料,清晰地感受到那張牡丹小型張堅硬的邊角和塑料封皮的輪廓。老周那如同實質般的灼熱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他胸口的位置。空氣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塵土的味道和無聲的角力。
“東西呢?磨蹭啥呢?”老周終於按捺不住,壓低的嗓音帶著一絲不耐和催促,身體又往前湊了半步,幾乎要貼上林默。
林默的手指終於從內袋裏抽了出來。他捏著那本深藍色的工作證,動作平穩地打開硬質塑料封皮。那張深藍色的牡丹小型張,安靜地躺在封皮內側,隔著透明的塑料膜,向老周展示著它豔麗的色彩和獨特的形製。
老周的眼睛瞬間亮了,像餓狼看到了鮮肉。他幾乎是劈手奪過了工作證,動作粗魯得讓林默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老周完全無視了工作證本身,兩根粗短的手指笨拙地隔著塑料膜,試圖去捏那張郵票,嘴裏嘖嘖有聲:“t.37…牡丹…76年的…小型張!是這玩意兒!” 他一邊嘟囔,一邊急切地將工作證對著巷口漏進來的、並不充足的光線,眯縫著眼,幾乎要把臉貼上去。
林默沒有阻止,隻是冷靜地觀察著老周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和動作。他看到老周的目光精準地落在郵票那幾道細微的折痕上,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嘴裏發出不滿的“嘖”聲。接著,老周的手指隔著塑料膜,用力地在有折痕的地方按了按,仿佛想把它按平,又或者隻是想確認折痕的深度。然後,他又把工作證翻來覆去,檢查齒孔是否完整,背膠是否有揭薄雖然隔著塑料膜效果有限),色彩是否鮮豔。
整個過程持續了足有一兩分鍾。老周臉上的貪婪漸漸被一種職業性的挑剔和刻意的嫌棄所取代。他放下工作證,卻沒有立刻還給林默,而是捏在手裏,抬起頭,臉上堆起一種混合著遺憾和“你占了大便宜”的表情。
“唉!”老周重重歎了口氣,搖著頭,“老弟啊,東西…確實是好東西。牡丹小型張,名頭響!擱前兩年,那真是硬通貨!” 他話鋒一轉,手指重重戳在郵票上那幾道折痕的位置,“可你看看!你看看!這折痕!太明顯了!還是好幾道!這品相…太次了!在行裏,這叫‘大折’,掉價掉得厲害啊!還有這邊角,你看看,是不是有點毛了?背膠…嘖,隔著膜看不清,但肯定不是全品了!”
他每說一句“缺陷”,臉上的遺憾就加深一分,仿佛林默拿出來的不是一張珍貴的郵票,而是一件殘次品。“現在這行情,你也知道,風頭有點緊,東西不好出手啊。這種品相的,南邊那些大老板,眼皮子高得很,根本看不上!收了就是砸手裏!”
林默麵無表情地聽著老周喋喋不休的貶低,內心卻如同冰封的湖麵,冷靜得沒有一絲漣漪。老周的表演,在他眼中不過是交易前最基礎的壓價策略,粗糙而套路化。那些誇張的“大折”、“掉價厲害”、“砸手裏”的說辭,都是為了打擊他的心理預期,為接下來的超低報價做鋪墊。
“所以,”老周終於圖窮匕見,他看著林默,伸出三根手指,臉上帶著一種“我吃虧幫你處理麻煩”的大度表情,“看老弟你也是實在人,這票呢,雖然品相殘了,但好歹是個小型張。我老周吃點虧,給你這個數!三十塊!現錢!怎麽樣?夠意思吧?” 他說著,另一隻手已經下意識地摸向自己鼓鼓囊囊的滌卡外套內袋。
三十塊?
林默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幾乎無法察覺。冰冷的嘲諷在他心底無聲地擴散開。老周這壓價,壓得夠狠!剛才他親眼目睹老周收購那張有輕微軟折痕的t.44齊白石小型張,花了二十五元。而t.37牡丹,發行更早1976),題材國花)的受眾麵更廣,在集郵史上的地位和認知度絕不弱於齊白石!雖然自己這張確實有幾道折痕,但遠沒有老周表演得那麽不堪,更比不上齊白石那張的軟折明顯!老周對齊白石那張的評價是“品相太差”,最後成交二十五。而對自己這張品相稍好相對而言)的牡丹,初始報價竟然隻給三十?這其中的水分和貪婪,昭然若揭!
林默沒有立刻反駁。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構建著談判模型:
對手心理底線: 老周能報出三十,說明他內心的真實收購價上限絕對遠高於此。他需要成交,隻是想把價格壓到最低。
錨定效應: 老周試圖用“三十”這個超低價錨定自己的心理預期。
信息差: 老周賭的就是自己對市場行情一無所知。
自身籌碼: 這張票的價值,以及老周對它表現出的、無法完全掩飾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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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林默終於開口,聲音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他沒有看老周,目光反而落在那張被老周捏在手裏的工作證上,看著塑料膜下那抹深沉的藍色。“周老板,剛才在那邊,”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之前老周收購齊白石小型張的角落方向,語氣依舊毫無波瀾,“那張t.44齊白石,品相…似乎還不如這張吧?左下角一道軟折,你給了二十五。”
老周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了。他捏著工作證的手指猛地一緊,細長的眼睛驟然眯成一條危險的縫隙,死死盯住林默。他萬萬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像愣頭青的窮工人,竟然一直在暗中觀察他!而且觀察得如此仔細!連那張齊白石小型張的成交價和具體瑕疵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小子…不是看起來那麽簡單!
“你…你什麽意思?”老周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一絲被戳穿後的惱怒和警惕,“那不一樣!齊白石是名家題材!藝術價值高!牡丹…牡丹就是個花!能一樣嗎?再說了,他的票折痕沒你的深!” 他開始強詞奪理,試圖模糊焦點。
“藝術價值見仁見智。”林默的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但發行時間、存世量、市場認知度,t.37牡丹,絕不遜色於t.44齊白石。至於折痕…”林默的目光終於從郵票移開,直視老周的眼睛,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洞穿對方的所有偽裝,“深淺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周老板是行家,何必玩這些虛的?”
老周被林默平靜卻犀利的眼神看得心頭一凜。那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急切,隻有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審視。這不像是一個急於出手換錢的窮工人該有的眼神!這小子…邪門!
“那你想要多少?”老周的語氣軟了一些,但依舊帶著試探。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懂行的,至少不是那麽好糊弄的雛兒了。他需要探出對方的底牌。
林默沒有立刻報價。他在計算。根據老周收購齊白石小型張的二十五元,結合牡丹小型張的自身價值、品相折價,以及老周作為中間商必然要預留的利潤空間……一個區間在他腦中快速形成。他需要報出一個遠高於老周初始價、但又低於真實價值上限的價格,作為新的錨點,同時留出談判空間。
“八十。”林默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八十?!”老周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意識到場合不對,趕緊壓低,但臉上的驚愕和憤怒完全掩飾不住,“你瘋了吧?!八十?!你怎麽不去搶?!” 他揮舞著手裏捏著的工作證,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林默臉上,“就這破品相?還八十?五十都頂天了!五十!不能再多了!”
老周的反應在林默預料之中。誇張的憤怒和砍價,是談判的常態。五十?這距離他的心理預期還有差距。
“七十。”林默平靜地報出新價,語氣沒有一絲波動,仿佛隻是在念一個數字。
“六十!頂天六十!”老周咬著牙,臉上的橫肉都在抖動,一副割肉的表情,“老弟,真不是我不給高價!你這票,品相是硬傷!我收了風險太大!六十,我都是看在你懂行的份上,咬牙給的!再高,我真沒法收了!”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林默的表情,試圖捕捉一絲鬆動。
林默沉默著。老周的表演很賣力,但那雙眼睛裏閃爍的精光出賣了他。六十,很可能已經接近甚至達到了老周的心理底線。但他需要再推一把,榨出最後一點利潤。
“六十五。”林默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周老板跑南闖北,這點風險溢價,值這個價。今天成交,現錢。” 他強調了“現錢”和“今天”,給對方一種“過了這村沒這店”的緊迫感,也暗示自己無意過多糾纏。
老周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眼神在林默平靜無波的臉和那張深藍色的郵票之間來回掃視。他在飛快地權衡。六十五…雖然比預期的五十高了不少,但這張牡丹小型張,如果運作得好,在南邊出手,翻個倍甚至更多都有可能!眼前這小子油鹽不進,眼神又毒,再僵持下去,萬一他真不賣了,或者找到其他路子……老周心裏暗罵一聲,臉上卻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唉!老弟啊老弟!你可真是個狠人!”老周重重歎了口氣,仿佛吃了天大的虧,“行!六十五就六十五!算我老周交你這個朋友!以後有好東西,記得還找我!” 他一邊說著,一邊終於鬆開了一直捏著的工作證,另一隻手則快速地從內袋裏掏出一個厚厚的、用橡皮筋捆紮起來的舊信封。信封口沒有封死,露出裏麵一遝新舊不一的鈔票。
老周的手指有些笨拙地解開橡皮筋,從信封裏開始點數。十元一張的“大團結”,五元的“煉鋼工人”,還有不少兩元、一元甚至五毛的毛票。他數得很慢,很仔細,嘴裏還念念有詞:“十塊…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五十五…六十…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六十四…六十五!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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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遝大小不一、皺巴巴的鈔票被遞到林默麵前。六十五元。這在這個年代,對於一個普通工人來說,相當於不吃不喝幹一個半月的工資!一筆實實在在的“巨款”!
林默沒有立刻去接錢。他的目光先掃過那遝鈔票,確認數目無誤他的大腦如同驗鈔機般瞬間完成了清點),然後才看向老周遞過來的手。他沒有流露出任何激動或欣喜,隻是平靜地伸出手,準備接過那代表著他第一桶金的六十五元。
就在林默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那遝帶著老周體溫的鈔票時——
“都別動!”
一聲粗暴的厲喝如同炸雷,猛地在小巷口響起!
緊接著,是雜遝而急促的腳步聲!幾個穿著深藍色製服、戴著大簷帽的身影,如同神兵天降,瞬間從巷口衝了進來,目標直指林默和老周所在的角落!
“市場管理!抓現行!”
為首的是一個身材魁梧、麵色黝黑的中年人,帽簷下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死死鎖定在老周手裏那厚厚的信封和林默伸出的手上。他身後跟著兩個同樣穿著製服的年輕人,臉色嚴肅,動作迅捷,呈包抄之勢圍了上來!
老周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捏著信封的手像觸電般猛地一抖,那遝剛剛數好的鈔票差點散落在地!他眼中充滿了極度的驚恐和難以置信,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音。
林默伸出的手瞬間僵在半空。他的心髒也在這一刹那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市場管理?抓現行?他的大腦在千分之一秒內做出了反應:中計了?還是…運氣差到了極點,撞上了突擊檢查?!
那黑臉中年人淩厲的目光如同冰錐,已經狠狠釘在了林默臉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審視:“你們兩個!手裏拿的什麽?在幹什麽?跟我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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