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春去秋來,聻死為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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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陰無聲,輪轉不休。
    春去秋來,山道上的石階生了又枯的青苔,已不知更替了幾輪。
    或許是一年,又或許是更久。
    整座百脈山,連同山巔那座孤寂的道觀,早已徹底沉入了死寂。
    三千尊紫府道兵的身影,或覆滿了枯黃的落葉,或結上了晶瑩的白霜,與山石草木融為一體,化作了最忠誠的陵衛。
    這是一個無風的夜晚,一輪清冷的圓月高懸於天幕,將森白的月華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照得整片山野都透著一股屍體般的慘白。
    山林間,那些本該在夏夜裏聒噪不休的蟲豸,此刻卻噤若寒蟬。萬籟俱寂,仿佛有什麽無形而恐怖的存在,即將從這深沉的寂靜中蘇醒。
    道觀主殿之內,那尊三頭六臂的神像依舊在貪婪地汲取著自大景王朝四麵八方匯聚而來的無形願力,通體流淌著璀璨的神金光輝,神情淡漠,亙古不變。
    而在它身前,那口鎮壓著一切的東皇鍾,靜靜矗立,鍾體內的光景,卻在悄然發生著某種匪夷所思的演變。
    陸長青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屍骸,依舊如故。
    可就在那森白的骨殖之上,毫無征兆地,凝聚出了一點微光。
    那光點渺小,宛若一粒塵埃,卻並非任何一種世人熟知的光芒。它不發熱,不耀眼,僅僅是存在著,便仿佛要將周遭的一切光與熱都徹底吞噬。
    下一瞬,這粒微光開始了呼吸。
    呼。
    吸。
    一種無聲的律動,在鍾內狹小的空間裏回蕩。
    隨著這詭異的呼吸,陸長青那具保存完好的羽化肉身,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消散。
    每一寸血肉,每一條經絡,都化作了最精純的生命本源,如百川歸海般,被那一呼一吸牽引著,盡數沒入那點微光之中。
    血肉成灰,隻餘下一具剔透如玉的白骨。
    而那點微光,在吞噬了一具羽化道體的全部精華之後,並未變大,仍是那微塵般的一點。
    隻是,它變得更加明亮,更加凝實,散發出的那股死寂、幽冷的氣息,也愈發恐怖。
    萬物觸之即死,魂魄沾之即滅。
    聻死為希。
    成了。
    鍾內,那點白光開始毫無規律地亂竄,一次次撞在無法撼動的鍾壁之上,發出無聲的碰撞。
    陸長青的意識,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渾噩之中。
    他不再是“他”。
    他沒有了視覺,沒有了聽覺,沒有了五感,甚至沒有了思考的能力。他隻是一種純粹的“存在”,一種純粹的“本能”。
    他“聽”到了。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他存在的本身,感知到了鍾聲之外,那片廣闊天地間,萬物生靈的鳴叫與呼吸。
    那是山風拂過鬆濤的聲音,是夜鳥歸巢的振翅聲,是遠處溪流潺潺的生命脈動。
    這些聲音,在他的感知中,化作了最誘人的盛宴。
    出去。
    出去飽餐一頓!
    這個念頭,是他此刻唯一的執念。
    可無論他如何衝撞,這口將他囚禁的古鍾,都紋絲不動,沒有一絲縫隙。他找不到出路。
    他隻能憑著那股源自生命最深處的饑餓與渴望,在這片狹小的囚籠裏,瘋狂地、徒勞地衝撞著。
    就在此時,鍾外,一陣夜風拂過山巔。
    風聲吹動了殿外的老樹,幾片枯葉飄落,其中一片,好似恰好打在了東皇鍾的鍾壁之上。
    嗡——
    一聲凡人無法聽聞的、極其輕微的顫鳴,在鍾體上瞬間傳開。
    就是這微不足道的顫鳴之聲,傳入鍾內,卻化作了足以崩滅萬物的無上道音。
    那正在瘋狂衝撞的白光,猛地一滯。
    下一刻,它在劇痛中被徹底震碎。
    整個“存在”都被碾成了億萬份更微小的光塵,飄散開來。
    但毀滅,亦是新生。
    不過短短數息,那些破碎的光塵,又被一股冥冥之中的意誌強行牽引,在劇烈的顫抖中重新凝聚。
    周而複始。
    風起,鍾鳴,光碎。
    念聚,光凝,再碎。
    不知過去了多久,在這仿佛永無止境的、堪比淩遲的酷刑之中,那點白光終於在最後一次凝聚失敗後,徹底耗盡了所有的力量,緩緩消散,再次歸於一片絕對的沉寂。
    也就在這一刻,大殿之上,那尊一直享受著萬民香火的神像,眸光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那雙本該淡漠無情的眼眸中,竟多了一絲冰冷。
    居中的第三隻神眼,更是死死地鎖定了鍾內那具隻剩下白骨的殘骸。
    日升,月落。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
    當天空飄下第一捧雪花時,整座百脈山,連同那座孤寂的道觀,都已是銀裝素裹,一片雪白。
    .......
    大景皇朝,神都,太和殿。
    夜色如墨,殿內卻亮如白晝。
    這裏沒有點燃一根燭火,所有的光,都源自大殿中央那尊高達三丈的鎏金神像。
    姬明月身著一襲繡著日月星辰的玄黑帝袍,獨自立於殿下,靜靜仰望著那尊神像。
    那是國師陸長青的模樣。
    二十年了。
    自他孤身遠赴百脈山,尋求那一條渺茫的登仙之路,至今已是二十載春秋。
    如今的姬明月,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需要國師庇護的女帝。
    她君臨天下,執掌封神榜,聚一國龍脈氣運於一身,威壓四海,八荒臣服。
    她眉心那點紫色星辰印記,比二十年前璀璨了萬倍,其中仿佛有億萬星辰在緩緩生滅,每一次呼吸,都引動著天地法則的共鳴。
    可此刻,這位人間女帝的鳳眸中,沒有了俯瞰蒼生的威嚴,隻有一絲化不開的憂慮。
    她的目光,落在那尊神像之上。
    神像依舊寶相莊嚴,栩栩如生,但那原本光潔無瑕的神金之軀上,此刻卻布滿了蛛網般的細密裂紋。
    每一道裂紋,都像是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
    絲絲縷縷的神光,正從這些裂痕中不斷逸散,讓整座神像的光輝,比之從前,暗淡了不止一籌。
    在神像之側,一尊銀甲道兵如亙古的雕塑般佇立,手持長戈,一動不動。
    這是陸長青留下的信物。
    “銀甲道兵不倒,我便無恙。”
    這是他臨行前的話語。
    二十年前,當第一道裂痕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大景所有國師神像上時,曾引發滔天巨浪,舉國惶然。
    是這尊始終屹立不倒的銀甲道兵,和那句承諾,才讓姬明月強行壓下了所有動蕩,穩住了民心與朝局。
    可後麵每過一段時間,神像上的裂紋便會更多一些。
    也更深一些。
    這仿佛在預示著,那位國師正在經曆著難以想象的恐怖劫難。
    姬明月緩緩伸出玉手,指尖縈繞著磅礴的星辰之力,似乎想要撫平那些裂痕。
    但她知道,這是徒勞。
    這是源自陸長青生命本源的變化,非外力所能幹預。
    “國師……”
    她輕聲呢喃,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脆弱。
    這二十年,她遵循著與陸長青的約定,勵精圖治。
    頒布國策,鼓勵生育,休養生息,大景的人口比二十年前翻了三倍有餘。
    浩瀚的人道之力匯聚成實質的金色龍氣,盤踞在神都上空,讓整個大景皇朝固若金湯,萬邪不侵。
    她的修為,也在這股磅礴國運的加持下,一路高歌猛進,早已突破了世俗的極限,達到了堪比地仙之境的實力。
    放眼天下,再無敵手。
    昔日高高在上的幾大仙宗,更是早已龜縮不出,彷佛徹底失去了蹤跡。
    可以說,她已經完成了身為帝王的極致。
    四海升平,國泰民安。
    唯獨,她心中的那一角,始終懸而未決,無法安寧。
    天下皆安,我心難安。
    姬明月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尊裂痕遍布的神像,眼神中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