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夷死為微,微死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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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在東皇鍾內已是毫無意義的虛詞。
那具曾屬於陸長青的白骨,其上剔透如玉的光澤,在無盡的死寂中,一絲絲,一縷縷地黯淡下去。
終於,在某個無法被計量的瞬間。
哢嚓。
一聲極其細微的碎裂聲響起。
這聲音並非來自外界,而是源於骨殖自身的終結。
一道漆黑的裂紋,如一道凝固的閃電,在森白的指骨上無聲蔓延。
這,便是終結的開始。
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
蛛網般的裂痕,瞬息之間爬滿了整具骸骨,仿佛一件即將破碎的絕世瓷器。
下一瞬。
轟!
那曾承載過羽化道體、堅不可摧的骨架,再也無法維持其形,轟然垮塌,徹底崩解為齏粉。
沒有塵土飛揚。
每一粒骨粉都在崩散的刹那,被一股無形而霸道的力量再度分解、湮滅,直至化作最原始、最純粹、不含任何生命信息的微塵。
靜靜地,鋪滿了鍾底,宛若一層亙古不化的聖潔白霜。
屍骸,已然無存。
死寂。
絕對的死寂。
就在這片死寂的中央,那堆齏粉之上,空間陡然發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扭曲。
它並非撕裂,也非折疊。
更像是一塊區域,被從“現實”這個概念中,硬生生“摳”了出去,留下了一片純粹的、不容於世的“無”。
有什麽東西,正從那片“無”中誕生。
《幽冥錄》的經文,如一道冰冷的法則烙印,在虛空中自行浮現。
“希死為夷。”
陸長青,或者說,曾經是陸長青的那個“意誌”,化作了“夷”。
他沒有形體,沒有質量,甚至沒有一個可以被稱之為“核心”的東西。
他就是一片虛無。
一片擁有自我感知的虛無。
他“看”到了東皇鍾的內壁,那古樸的鍾壁上,鐫刻著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的繁複圖紋。
但在他的感知中,這不再是一麵牆。
而是他“存在”的邊界。
這口鍾,就是他的皮膚。
他無限大,因為他充斥了整個空間;他無限小,因為他本身不占有任何空間。
時間的概念,在這種狀態下徹底失序,變得模糊而混亂。
一個念頭,可能隻持續了凡人眼中的一刹那,也可能已是滄海桑田。
渾噩。
無盡的渾噩。
他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為何會是這般古怪的模樣。
他就隻是存在著,如同一縷亙古的虛空。
直到某一刻。
一個堅如磐石,早已烙印在存在最深處的執念,從這片渾噩的混沌中,強行掙脫了出來!
“我……”
意識的火花,在虛無中第一次閃爍,微弱,卻無比堅定。
“我是……”
無數記憶的碎片開始匯聚,它們不再是信息,而是直接構成了他“存在”本身的一部分。
“陸長青。”
當最後一個字音在虛無中落下,整片“夷”之存在,猛地一顫!
“我要成仙!”
這個念頭,是最後的道標!是迷航於寂滅之海中的唯一燈塔!讓他從“無”中,重新找回了“我”的坐標!
然而,清醒隻維持了短短一瞬。
他立刻察覺到自己此刻荒誕的狀態。
這就是“夷”?果然是奇特到無法理解的生命形態。
無所依托,無根浮萍,天地雖大,卻沒有一處可供立足。
這種狀態,連根手指都沒有,如何引動東皇鍾?
如何完成《幽冥錄》的下一步?
陸長青的意誌前所未有地集中,嚐試著去溝通這囚禁著他的無上至寶。
他回憶著曾經催動東皇鍾的方式,那份源自神魂深處的共鳴。
他向鍾壁,發出了一個“響”的意念。
石沉大海。
他的意念,如一滴水落入汪洋,沒有在這尊古鍾上激起半分漣漪。
他沒有了神魂,沒有了法力,沒有了一切可以作為杠杆,撬動偉力的支點。
隻剩下純粹的意誌。
而純粹的意誌,在此地,蒼白無力,與東皇鍾的關係也若有若無。
這個清醒的認知,帶來了比渾噩更深沉的恐慌,這恐慌又如潮水般,將他重新拖拽回那片混沌。
時而清醒,時而迷失。
他就在這種反複的撕扯中,不知過去了多久。
十年?
還是一百年?
他清醒的時刻越來越短,渾噩的時間越來越長。那個名為“陸長青”的認知,正在被“夷”這種存在本身所同化、磨滅。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前一刻。
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本身,開始了又一次的消亡。
並非被外力摧毀。
而是一種源自本質的、不可逆轉的塌縮。
那片充斥著整個鍾內空間的“虛無”,猛地向內收斂,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成一團!
所有的一切,都被壓縮,再壓縮……
最終,化作了另一種東西。
《幽冥錄》的經文再度浮現,字跡比之前更加冰冷、幽邃。
“夷死為微。”
“微”,比“希”更難以觀測,比“夷”更趨近於本質。
它甚至無法被神念所察覺。
因為它本身,就以神念為食!
陸長青的意識,在這次劇變中,竟詭異地徹底恢複了清明。
他不再是那片渾噩的虛無。
他成了一個“點”。
一個絕對微小,卻又無比凝實的“饑餓之點”。
他能“看”到外界了。
通過一種全新的、無法言喻的感知方式。
他的感知輕易穿透了東皇鍾的壁壘,觸及到了大殿之上,那尊屬於他的三頭六臂神像。
神像之上,那由海量香火願力凝聚而成的神性光輝,在他的感知中,不再是光,不再是能量。
而是一場……饕餮盛宴。
是無上的美味!
那股誘惑,源自生命最原始的本能,讓他這微小的一點,爆發出近乎瘋狂的渴望。
吞噬!
吞噬它!
可他做不到。
東皇鍾的神威,如同一道永恒的天塹,將他與那份“食物”徹底隔絕。
他隻能被囚禁在這牢籠裏,感受著那股無時無刻不在引誘著他的香氣,忍受著永恒的饑餓。
他明白了。
到了“微”這一步,自己的生命本質,已經脫離了邪祟、詭異的範疇。
東皇鍾不會再主動鎮殺他。
這尊無上至寶,如今對他而言,隻是一個堅固到令人絕望的物理牢籠。
唯一的出路,就是等。
等待“微”這個生命形態,自然而然地走向終結,最終化作最後一縷“無形”。
於是,陸長青開始了他此生最漫長、最煎熬的等待。
他以一種絕對旁觀的姿態,感知著外界。
他能“嚐”到,那尊屬於自己的神像,神性光輝正在緩慢地衰弱,那是眾生於他的信仰在減少。
還有那神像之中,居然有著冰冷,卻明顯帶著憤怒的情緒在緩慢凝聚、複蘇。
陸長青此時念頭極少,並不知道那是是什麽。
隻是那每一縷從神像裂痕中逸散出的神光,都像是絕世佳肴從指縫間溜走,讓他感到陣陣發自靈魂的“惋惜”與“焦躁”。
他也能“聽”到,百脈山上的風聲、雨聲、雪落聲。
時間,再次失去了刻度。
他就這樣等啊,等啊……
等到那份源自本能的饑餓感,都開始變得麻木。
等到他幾乎要遺忘自己等待的目的。
就在這時。
咚。
一聲輕響。
有什麽東西,再一次,輕輕撞在了東皇鍾的鍾壁之上。
或許是一片被風卷起的枯葉,又或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但它帶來的那極其細微的震動,卻打破了這片永恒的死寂。
鍾聲,並未響起。
可那股震波,卻清晰地傳遞到了陸長青的感知之中,如同一聲暮鼓晨鍾,猛地敲醒了他沉寂到近乎腐朽的思緒。
他感覺到。
自己作為“微”的生命,正在迅速消退。
構成他這個“點”的本質,正在緩緩消散。
他,終於又要死了。
這一次。
陸長青的意誌,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凝聚與清醒。
他知道。
接下來,就是這通天之路上,最重要,也是最凶險的一步了。
微死,無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