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師傅,你再不回來,這人間可就真成一卷悼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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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
白晝,隻剩下了堪堪兩個半時辰。
卯時三刻,天光乍現,仿佛垂死之人回光返照般,匆匆亮起。
未至午時,那輪慘白的太陽便會迫不及不及待地沉入地平線,將整個世界,重新交還給漫長得令人絕望的黑夜與死寂。
那場為天地送葬的紙錢灰雨,從未停歇。
它們取代了雲,取代了霧,成了天地間唯一的景致。
大景皇朝,神都。
紫宸殿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元君,”欽天監監正盧生麵容比殿外的天色還要凝重,“自天變以來,各地詭事又呈井噴之勢。青州有‘畫皮鬼’,剝人麵容,覆於己身;雍州現‘夢魘’,可入人夢境,食人精氣;更有甚者,在幽州邊界,有村落一夜之間化為鬼鎮,鎮中居民皆化作隻知叩首的紙人……”
他每說一句,殿內百官的臉色便難看一分。
龍椅之上,姬明月身著繡有億萬星辰的紫色神袍,鳳眸中古井無波,聽著盧生的奏報,指節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扶手。
一百三十五年了。
距離國師閉關,已過去了一百三十五年。
當年親眼見過國師風采的那一代人,大多早已化作了塵土。
如今的大景子民,隻知道皇朝有一位至高無上、與世長存的護國神師,他的神像遍布天下,他的名諱與女帝並列,是人間的信仰支柱。
可他們不知道,這位國師,已經一百多年沒有顯聖了。
甚至連他那堅不可摧的神像,都曾在七十多年前,毫無征兆地集體崩碎過一次。
若非她當機立斷,以雷霆手段鎮壓騷亂,並耗費國庫海量資源,重塑了更宏偉堅固的神像,恐怕“國師”這兩個字,早已被世人遺忘。
如今的大景皇朝,看似比任何時候都強盛。
在她的執掌下,鬥部神職日益完善,敕封了足足十二位堪比神仙境的星君,以及一千三百名羽化境的神將。
他們鎮守四方,蕩除詭祟,是她維持這片人間秩序的底氣。
可隻有姬明月自己清楚,這份底氣,有多麽虛浮。
她能敕封神將,能調動星辰之力,能抹殺層出不窮的鬼物。
但她,改變不了這片天。
她無法讓太陽多停留哪怕一刻,也無法阻止那漫長黑夜裏滋生的、深入骨髓的陰冷與詭異。
可如今,大景雖有十二星君坐鎮,三千神將巡天,但麵對這層出不窮的詭異,依舊是捉襟見肘,疲於奔命。
“陛下,臣以為,當務之急,是安撫民心。如今民間已有謠言,稱此乃天罰,是因……”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顫顫巍巍地出列,話未說完,卻被一聲輕咳打斷。
“咳,王大人,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兵部尚書打了個哈欠,揉著惺忪的睡眼,一副沒睡醒的模樣,“如今這天時,一天十二個時辰,倒有九個時辰是黑天。老夫一天不睡上三覺,都打不起精神,哪有空聽那些神神叨叨的屁話。”
他這插科打諢,讓殿內緊張的氣氛稍稍一鬆。
姬明月看了一眼這位看似粗豪,實則大智若愚的臣子。
“盧監正,”她的聲音響起,清冷而威嚴,瞬間壓下了所有雜音,“將所有詭事發生的地點、時間、種類,悉數標注於星圖之上,一刻鍾後,送到觀星台。”
“遵旨。”盧生躬身退下。
“傳朕旨意。”姬明月站起身,目光掃過殿下百官,那股執掌封神榜、代天封神的無上威儀,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
“命,二十八星宿之首,角木蛟亢金龍,率本部三百神將,即刻馳援幽州,清剿紙人鎮。”
“命,女土蝠、虛日鼠,前往青州,給朕把那些喜歡換臉皮的鬼東西,連皮帶骨,一並剝了!”
“命,鬥木獬、牛金牛……”
一道道旨意從她口中有條不紊地發出,幾位星君,盡數被派往了災禍最深重之地。
她知道,這隻是揚湯止沸。
但她更清楚,隻要她還在,隻要大景的星君神將還能斬殺妖鬼,這天,就塌不下來。
“大景有朕在,亂不了。”
這句當年說過的話,如今,她要用這煌煌國運,再說一次。
……
夜色,如濃墨般潑灑下來。
觀星台上,姬明月獨自一人,憑欄而立。
她麵前,是一副巨大的星圖,其上星光流轉,大景的萬裏山河,盡在其中。
此刻,那星圖之上,卻多了上百個閃爍著不祥黑氣的紅點。
她伸出纖纖玉指,輕輕點在一個紅點之上。
遙遠的青州,一頭剛剛剝下少女麵皮,正欲戴在臉上的畫皮鬼,動作猛然一僵。
它驚恐地抬頭,隻見蒼穹之上,一顆星辰驟然亮起,隨即一道星光如利劍般貫穿天地,將它死死釘在原地,淨化為虛無。
做完這一切,姬明月臉上卻沒有半分喜色。
她能感覺到,自己體內的神力,雖依舊浩瀚如海,但調動起來,卻多了一絲滯澀。
是這方天地,在排斥她,或者說,是在排斥一切“神”的存在。
“一百三十五年……”她望著天空中那永不停歇的紙錢灰,輕聲呢喃,“國師,你究竟何時出世?”
她不是沒懷疑過。
這天地的異變,或許就和那個男人有關。
畢竟,能讓她一介凡人,化身執掌群星的鬥姆元君,能拿出東皇鍾那等至寶,能視仙宗如無物。
普天之下,除了他,還有誰有這般通天徹地的手筆?
“你若是再不回來,這人間,可真就又要亂了。”
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與……思念。
……
涼州,一座以前仙宗所屬的無名道觀。
觀內,隻剩一個須發皆白,牙齒都快掉光了的廟祝。
他每日的工作,就是顫顫巍巍地爬起來,給大殿中央那尊“國師”神像,上一炷香,然後清掃一下神台前那永遠也掃不幹淨的紙錢灰。
他不知道,他每日叩拜的這尊神像主人,正在遙遠處進行著一場驚天動地的蛻變。
陸長青的意識,正神遊太虛。
他像是在做一場無比漫長的夢。
夢裏,他時而是個碧遊宮的水火童子,在洪荒中與仙神廝殺;時而又變回了那個坐在電腦前敲字的社畜,為房貸和kpi發愁;時而,他又成了那個初入此界的少年,在小小的道觀裏,和子陽真人勾心鬥角的道童。
無數的記憶碎片,無數種矛盾的身份,在他的意識之海中翻騰、衝撞,幾乎要將他徹底撕裂成虛無。
然而,在這片混沌的識海中央,卻有一點靈光,始終不滅。
那是由“無形”之體,吞噬了詭神殷郊後,藉由神嬰所孕育出的“仙胎”。
這仙胎,便是他此世的大道之基。
它如同一顆絕對寂靜的種子,紮根於混沌之中,將所有衝撞而來的記憶碎片、怨恨、神性、魔念……盡數吸收、轉化,化作自身成長的養料。
他的存在,正在自虛無中歸來。
外界的一切,在他感知中,都化作了最純粹的形態。
老道士每日的誦經聲,在他聽來,是滋養神嬰的涓涓細流。
大景萬民的香火願力,匯聚而來,是讓他感到溫暖的浩瀚汪洋。
而姬明月在觀星台上的那聲輕歎,則化作了一根最細微的針,輕輕刺了一下他的“神嬰”,帶來一絲微不可查的悸動。
他正在蘇醒。
以詭神為基,以眾生願力為壤,以天地異變為催化。
隻待破殼而出之日。
……
幽州邊境,洛水鎮。
“天地無極,乾坤借法!”
一個身形挺拔,氣質卻無比淩厲的青年,伴隨著一聲厲嗬,一劍斬出。
森然的劍光,如同一道青色的閃電,瞬間將數十個跪在地上,正朝著他詭異叩首的紙人,斬為漫天碎屑。
正是四處仗劍除妖的燕赤霞。
他收劍而立,眉頭緊鎖。
這些鬼祟,斬了又生,仿佛無窮無盡。
“斬不盡的鬼東西。”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抬頭看向那灰蒙蒙的天空。
紙錢灰,依舊洋洋灑灑,像是對這方人間,致以最沉重的哀悼。
“師傅。”
燕赤霞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喃喃自語。
“你再不回來,這人間可就真成一卷悼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