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虹劃破鉛灰色的天幕，將死寂的海麵犁開一道久久不散的白浪。
    越是向前，那種令人心悸的死寂感便越是濃鬱。
    最終，連風都停了。
    陸長青停下身形，懸浮於空。
    這裏，就是歸墟。
    目之所及，再無海水，或者說，海水已經失去了它應有的形態。下方是一片粘稠如墨的平麵，不起絲毫波瀾，吞噬著一切光線。
    天空與海麵，在極遠處融為一體，分不清界限。
    空氣中，再無一絲靈氣，隻有混亂、破碎、相互衝突的天地法則，像無數看不見的刀刃，切割著空間。
    無數巨大的骸骨，從黑色的平麵中半浮半沉地探出。
    有的狀若山脈，僅僅一根肋骨，便長達千丈，其上還殘留著被某種恐怖力量撕裂的痕跡。
    有的形似宮殿，是某種巨大海獸的頭顱，空洞的眼窩，無聲地訴說著遠古的絕望。
    白骨之間，漂浮著數之不盡的浮屍。
    有身穿古老道袍的修士，有體型龐大的妖魔，甚至還有一些形態奇異、不屬於此世任何記載的生靈。
    他們都保持著臨死前的姿態，麵容扭曲，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極致的恐怖。
    “上古傳說，歸墟是萬水匯流之處，亦是天地終結之地。”
    陸長青的聲音很輕，卻在這片絕對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龍漢、巫妖大劫，無數先天神魔、大能者隕落於此，他們的殘軀與不滅的怨念，共同構成了這片死亡禁區。”
    燕赤霞喉結滾動了一下，握著劍柄的手，指節已然發白。
    這裏的每一具骸骨，生前都可能是傳說中的存在。
    而如今，它們隻是這片無盡墳場中，最不起眼的點綴。
    陸長青的目光，越過這片白骨之海，投向了更深處。
    那裏，是絕對的黑暗。
    “走。”
    他沒有絲毫遲疑，帶著燕赤霞，繼續向著那片連光都無法逃逸的核心區域飛去。
    越是深入，那種來自四麵八方的壓力便越是恐怖。
    混亂的法則，甚至開始扭曲他們的護體仙光。
    終於，他們看到了。
    在整個歸墟的最中央，那片粘稠的黑暗平麵，赫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無朋的漩渦。
    歸墟之眼。
    它在緩緩轉動，無聲無息，卻仿佛牽引著整個世界的沉淪。那不是水流形成的漩渦，而是空間與法則本身的坍縮。
    深邃，幽暗，通往未知。
    那個大荒盟的黃臉盟主，就是逃進了這裏？
    陸長青雙目微眯，隔垣洞見的神通運至極限，也無法看穿那海眼之下的分毫。
    神念探出，剛一觸及海眼的邊緣，便被一股龐大的引力與混亂的法則攪得粉碎。
    那裏，隔絕一切探查。
    也拒絕一切生靈。
    陸長青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凝重的神色。
    他抬手一揮，一尊墨玉道兵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身前。
    “師傅，這……”
    燕赤霞剛要開口，卻見陸長青伸出一指，點在了那道兵的眉心。
    一縷微不可查的神識，附著其上。
    “去。”
    道兵眼中幽光一閃，沒有絲毫猶豫，縱身一躍，投入了那巨大的歸墟之眼中。
    它的身影，在接觸到黑暗漩渦的瞬間，便被拉扯、扭曲，然後徹底消失不見。
    陸長青閉上了雙眼。
    他的意識，此刻已隨著那尊道兵，墜入了一片無法言喻的混亂。
    撕裂感。
    擠壓感。
    仿佛穿過了一層無比堅韌、又充滿了惡意的“世界胎膜”。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豁然一亮。
    不，不是亮。
    而是一種詭異的、介於血色與暗紫色之間的昏暗天光。
    天空是破碎的，巨大的虛空裂縫，如同猙獰的傷疤，橫亙天際。
    大地是赤紅色的，幹涸、龜裂。
    一座座由不知名巨獸的皮、骨搭建而成的巨大帳篷，散落在廣袤的平原上。
    帳篷之外，燃燒著慘綠色的篝火，無數形態各異的鬼族，附著人身，正圍繞著篝火狂歡。
    它們有的青麵獠牙，有的三頭六臂，有的渾身長滿了骨刺。
    它們用粗獷的語言高歌，歌聲中充滿了殺戮與毀滅的快意。
    在部落的中央，豎立著一尊巨大的圖騰。
    那圖騰，雕刻的正是幽冥詭祖的形象，萬千鬼物在祂腳下匍匐。
    而在部落的邊緣，用巨大的骨牢，圈養著一群……人。
    那些人，無論男女老少，個個衣不蔽體，眼神麻木，如同待宰的牲畜。
    幾個附身人類的鬼族，隨意地從骨牢中拖出一個孩童，在孩童淒厲的哭喊聲中，將其扔進了篝火旁的滾沸大鍋。
    周圍的人類，發出了更加興奮的歡呼。
    他們信奉著主宰這片天地的“長生天”。
    而那所謂的長生天，就是先天鬼族。
    這裏是鬼族的樂園。
    陸長青的神識，僅僅來得及掃過這震撼的一幕。
    下一刻。
    部落中央那尊巨大的詭祖圖騰，兩隻眼睛，忽然亮起了幽幽的血光。
    一股恐怖到無法想象的意誌，轟然降臨！
    那意誌，冰冷、邪異、充滿了高高在上的漠然，仿佛神隻在俯瞰一隻闖入神國的螻蟻。
    “外來者。”
    一個宏大的聲音，直接在陸長青的這縷神識中炸響。
    哢嚓！
    附著著神識的墨玉道兵，連一瞬間都未能抵擋，身軀寸寸碎裂，化作齏粉。
    那縷神識，也被這股意誌，徹底碾碎。
    ……
    歸墟之眼上空。
    陸長青猛然睜開雙眼，神色駭然。
    “師傅？”
    燕赤霞察覺到了他氣息的一絲不穩。
    “走，快回去。”
    陸長青沒有過多解釋，轉身化作青虹，帶著燕赤霞，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離開了這片死亡禁區。
    ……
    大景，皇都。
    國師府中，陸長青將一枚古樸的青銅戒指，遞給了燕赤霞。
    “師傅，我……”
    “你想好了？”陸長青看著他。
    燕赤霞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沒有了迷茫，隻剩下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想好了。”
    他沉聲道。
    “歸墟之行，弟子方知天地之大，鬼患之深。弟子自問，沒有師傅那般通天徹地的修為，更沒有那份敢於獨闖幽冥的運氣與膽魄。幽冥錄雖強，但我若修行，恐怕不能成功。”
    “與其在一條不適合自己的路上走到黑，不如選擇另一條路。”
    他的目光，落向皇城深處，仿佛能看到那座剛剛建成的、溝通陰陽的地府雛形。
    “我要承接地府神職。”
    “我要執掌刑罰，審判惡鬼，讓這人間，少一些枉死之人，讓那陰間，多幾分公道。”
    這不再是空泛的理想，而是他見證了仙宗覆滅、鬼域一角後，為自己找到的、最堅實的道。
    陸長青看著他，並未勸阻，隻是將那枚戒指，放在了他的手心。
    “拿著它，去忘川河深處，找靈隱子吧。他會告訴你，該怎麽做。”
    “是，師傅！”
    燕赤霞接過戒指，對著陸長青，行了一個大禮，隨後轉身，大步離去。
    他的背影，依舊孤峭，卻不再有絲毫的猶豫。
    陸長青目送他離開，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掌。
    一朵混沌青蓮，在他掌心緩緩旋轉。
    仙宗已滅，人間看似清淨。
    但歸墟之眼下方的那個鬼族世界，像一根毒刺，深深紮進了他的心裏。
    那裏，居然已經徹底化為鬼族世界，對一切非鬼族的生靈都有排斥鎮壓之意。
    那個攻擊他的圖騰，也不是詭祖的意識，而是那方小世界的所謂天道。
    人族，還是太過脆弱。
    靈根法，是飲鴆止渴的毒藥，修煉到最後，隻會成為假仙界那些“詭神”的資糧。
    皇朝冊封的人道神隻，又與國運深度綁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必須有一條全新的路。
    一條能夠普及開來，不依賴於靈根，不依附於氣運，能讓人族真正擁有自保之力，甚至能夠反抗的力量。
    “我該容納百家之法，追溯萬道之源……”
    陸長青輕聲自語，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
    “如此，才能創造出一種真正屬於‘人’的修煉之法。”
    他轉身，走入國師府最深處的靜室。
    竹影幽幽。
    大門，緩緩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