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勢不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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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牟大捷的消息,率先傳入了信陵君魏無忌下榻於新鄭的驛館。
    當風塵仆仆的斥候,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將廉頗將軍如何運籌帷幄、巧設伏兵,秦將李期如何倉皇授首,蒙武麾下秦軍主力如何在中牟城下遭遇毀滅性打擊、狼狽潰逃的輝煌捷報,一字一句清晰呈上時,信陵君魏無忌那雙因連日殫精竭慮而布滿血絲的眼中,終於迸射出久違的奪目光彩!
    他“霍”地一聲長身而起,因極度振奮,身形甚至微微顫抖,在大堂內疾走數步,方才略定心神。
    “好!好一個廉頗將軍!老當益壯,真乃國之柱石,不減當年之勇!”他猛地轉向一旁,同樣麵露難以置信喜色的韓非,聲音因激動而略顯高亢:
    “韓非賢弟,你聽到了嗎?秦軍驕橫,然並非不可戰勝!此中牟大捷,不啻於一劑強心之針,足可穩固韓、魏兩國軍心,聯軍士氣必將因此空前高漲!合縱抗秦之大業,尚大有可為,絕非虛言!”
    韓非亦是精神陡然一振,重重點頭道:“公子所言極是!廉頗將軍此勝,不啻於迎頭痛擊秦人之囂張氣焰,令其知曉山東六國亦有能戰之將,不屈之民!若能乘此勝勢,整合韓魏之力,或可……”
    然而,他激昂的話音未曾完全落下,驛館外親衛神色凝重,急步入內稟報:“啟稟公子,毛公深夜緊急求見!”
    一股濃重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信陵君與韓非的心。方才的萬丈豪情,立時被這突如其來的通報衝淡了幾分。
    毛公被迅速引入帳中,未及依禮參見,便已是麵如死灰,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
    “公子……韓非大人……韓王他……韓王他……已遣使……向秦使求和了!”
    “什麽?!”
    這短短一句,字字如千鈞重錘。方才因中牟大捷而升騰的熊熊燃燒的希望之火,在這一刻,被這無情的事實擊得粉碎。
    信陵君隻覺一陣劇烈的天旋地轉,眼前驟然發黑,險些當場栽倒,幸得身旁的韓非眼疾手快,急忙伸手將他扶住。
    “韓王……他……他怎能如此?!怎敢如此?!”信陵君的聲音幹澀嘶啞。廉頗將軍尚在前線與秦軍浴血奮戰,韓王卻在國都之內卑躬屈膝,將無數將士的鮮血與犧牲付諸東流!
    “合縱……合縱……”魏無忌喃喃自語,眼神中最後一絲光彩也迅速黯淡下去。
    他猛地甩開韓非攙扶的手,踉蹌幾步,抓起案幾上尚餘殘酒的玉石酒樽,仰頭將冰冷的酒液一飲而盡,隨即狠狠將酒樽砸在堅硬的地麵上,“啪”的一聲脆響,玉石酒樽應聲碎裂,酒液四濺。
    “不可為!終究是……不可為啊!”他淒厲長笑,頹然坐倒。腦海中,秦使李斯那番冰冷“理性”、將“天下一統”置於一切之上的冷酷論斷,此刻竟一語成讖,殘酷地洞穿了現實。
    “韓非賢弟,”信陵君的聲音嘶啞,眼神空洞,
    “此役之後,無忌……心已死矣。天下大勢,非一人、一國之力可挽。或許,那秦使李斯所言,才是這亂世的終局……也罷!”
    他深吸一口氣,似是做出了某種艱難的決定:
    “我平生所學,除卻合縱連橫之術,便隻餘這兵法韜略了。如今看來,前者已是鏡花水月,徒勞無功。
    這卷《魏公子兵法》,便是我此生最後能為之事了。我當嘔心瀝血,盡畢生所悟,將其著述成篇。
    倘若後世,真有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有心之人,或可借此書略盡綿薄之力,以救萬民於水火。如此,也算……無忌此生,未曾全然虛擲,不負……這一身所學了罷。”
    與此同時,中牟魏軍大營之內,氣氛正值鼎沸。廉頗剛剛親自主持了犒賞三軍的儀式,老將軍正與麾下諸位驍將圍坐,意氣風發地商議如何進一步擴大戰果,乘勝追擊,徹底打垮蒙武所部主力,扭轉整個戰局。
    然而,韓國乞和的消息,如同晴空中的一道霹靂,呼嘯而至。
    廉頗在聽到這消息的刹那,整個人都僵住了。他何曾受過這般奇恥大辱!他剛剛率領魏國將士打了一場堪稱經典的勝仗,轉眼之間,這場凝聚著無數心血與勇氣的勝利,就因韓王的懦弱無能而變得毫無意義。
    “匹夫豎子!昏聵老邁!不足與謀!”廉頗須發戟張,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堅實的帥案之上。他看著帳下諸將,心中湧起一股英雄末路、壯誌難酬的無盡悲涼。
    秦國國勢蒸蒸日上,如日中天,而山東六國卻依舊離心離德,各懷鬼胎。即便他廉頗能再勝幾陣,又能改變什麽?韓國既已乞和,魏國獨木難支,繼續在此與秦軍死磕,不過是徒增傷亡罷了。
    “傳我將令,”廉頗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大軍……拔營啟程,徐徐後撤,退回大梁。”
    數日之後,魏軍主力雖然上下皆心有不甘,卻也隻能在將令之下,井然有序地退回了魏國境內。
    但廉頗越想越是悲憤難平。魏王昏聵而多疑,朝中群臣掣肘不斷,韓國君臣無信無義,此番傾力救韓,一場輝煌大勝竟轉瞬成空,反受其辱。
    在魏國之內,他已再無施展自己平生抱負之機,與其在猜忌與掣肘中蹉跎歲月,不如歸去!他帶著幾名忠心耿耿的親隨,悄然離開了魏軍,徑直取道南下,投奔了楚國。
    廉頗一走,信陵君心灰意冷,韓國徹底臣服。
    蒙武幾乎未遇到任何像樣的抵抗,便指揮秦軍浩浩蕩蕩地接收了這座曾令他損兵折將的堅城。
    鄧陵禹帶著殘餘的墨家弟子,在秦軍入城之前,黯然率眾撤離。他們一路向南,隊伍中氣氛壓抑而悲愴。“助弱扶危”、“非攻兼愛”的墨家信念,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師兄……我等……是否錯了?”一名年輕的墨者,聲音因極度的失落而哽咽。
    鄧陵禹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一生堅守墨家道義,此刻,心中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動搖與困惑。
    他們救得了中牟一時,卻救不了韓國覆亡的命運,更阻擋不了秦國統一天下的滾滾鐵蹄。墨家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就在眾人心如死灰時,一道蒼老卻異常沉穩的聲音,毫無征兆地自身後響起:
    “墨者,非一人一地之墨,亦非一時一事之墨。道在,則墨魂不滅。鄧陵師弟,別來無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