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心如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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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在鹹陽永豐裏李府,內宅深處。
    青石鋪就的庭院裏,幾株新栽的翠竹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夕陽透過稀疏的葉片,在紀嫣素色的裙擺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不知不覺間,紀嫣頂著“李夫人”這個名頭,已在鹹陽過了數月。而這個所謂的“夫君”,更是個謎一樣的人物。
    讓她心神不寧的,是她雖是女子,卻也曾讀過些許史書典故。她想到了那些為踐行諾言、報答恩義而不惜己身的義士,譬如聶政,為報嚴仲子知遇之恩,刺殺韓相俠累後,為免連累家人,不惜毀容自盡……眼下這個“李斯”,雖非刺客,其行徑之“義”,何其相似!
    在她看來,這個“李斯”甘冒奇險,頂替亡友之名,行走於刀鋒之上,不正是為了完成故友未竟之誌,揚其聲名於天下嗎?這簡直是以己身為碑,為亡友立傳!
    此等重情重義,此等蹈死不顧,怎能不讓她心生敬佩,乃至一絲絲莫名的悸動?
    可這份敬佩與悸動,卻又讓她陷入了更深的糾結。
    一個連身家性命都可以不顧,隻為踐行“大義”的男子,行事必然不拘常理。她頂著“李斯發妻”的名頭,若是他為了讓這身份更“真實”,或是為了某種“大義”的需求,趁虛而入,她又該如何?
    她曾無數次在夜深人靜時,對著銅鏡中的自己暗自思忖:他若真要強求,她是以死相拒,彰顯貞烈?還是為了保全性命,委曲求全?她一個弱女子,又能有多少反抗的餘地?
    說不定,還會因為他的“義士”行徑,生出幾分“斯人既已如此,我複有何憾”的認命。
    可偏偏……他沒有。
    李斯待她,始終講究禮數。
    他會著人送來華美衣物、珍饈美食,會過問她的起居是否安適,卻從未踏足過她寢房的內室。即便是偶爾在府中碰麵,他的目光也清澈坦蕩,言語客氣疏離。
    每日晨昏定省,他若在府,她便依禮問安。他亦會頷首回應,問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然後便再無交流。
    這種相敬如“冰”的模式,與她想象中的“夫妻”生活,甚至是她所恐懼的“強迫”,都大相徑庭。
    這讓紀嫣在大大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底深處卻又生出一絲莫名的……懊惱與空落。
    是啊,懊惱。
    “紀嫣啊紀嫣,”她有時會對著鏡子自嘲,“你真是想多了。人家李斯這等胸懷大誌、重情重義的‘義士’,又怎會行那等齷齪之事?是你自己把人心想得太不堪了。”
    正是因為他是“義士”,所以才不屑於行此等趁人之危、強人所難之事麽?
    這種認知讓她既有些許釋然,又有些難以言喻的失落。他守禮,證明了他人品的高潔,也間接證明了她的猜測:他對自己,並無男女之情。
    這數月來,她看著他在鹹陽聲名鵲起。從呂氏春秋的編纂,再到出使韓國,迫使韓國割地。樁樁件件,都顯露出此人非凡的才智與膽魄。
    這樣的男子,如潛龍在淵,遲早一飛衝天。
    而她,這個名義上的發妻,卻仿佛隻是他波瀾壯闊人生中的一個不起眼的注腳,一個被供奉在後宅,用以證明他“過去”的符號。
    她不知不覺間,竟真的開始以“李夫人”的視角去看待他,去思量他。甚至會因為他長久不歸家而略感空虛,會因為聽到他立下大功而與有榮焉。
    這種代入感,讓她自己都感到心驚。
    紀嫣輕歎一聲,纖手撫過身旁矮幾上的一卷《詩經》,目光落在“輾轉反側”四字上,心中那團名為“糾結”的亂麻,卻是越理越亂了。她對這個“李斯”的情感,早已從最初的恐懼,演變成了如今的好奇、敬佩、些許的幽怨,以及一種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期待。
    她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萬千之中,渾然不知,此刻的李斯,正一步步走向另一重截然不同的漩渦。自接到太後急召,李斯便知此行絕不簡單。他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將各種可能的情形迅速推演了一遍。
    他隨著冬兒,一路穿過重重宮闕,終於抵達了甘泉宮。
    此地不似章台宮的莊嚴肅穆,反而處處透著一股奢靡與旖旎。空氣中彌漫著幽幽的異香,似蘭似麝,引人遐思。宮殿內燈火搖曳,光線曖昧,映照著名貴的器物與柔軟的錦榻。
    趙姬斜倚在一方鋪著雪白狐裘的軟榻上,身著一襲緋色薄紗宮裝,勾勒出曼妙玲瓏的曲線。她雲髻微鬆,斜插著一支金步搖,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輕輕晃動。鳳眼含春,此刻正帶著一絲慵懶,打量著走進來的李斯。
    “李斯,你倒是讓本宮好等。”趙姬的聲音帶著一絲嬌嗔。
    “臣李斯,參見太後。太後急召,不知有何吩咐?”李斯躬身行禮,心中警鈴大作。這陣仗,這眼神,分明不是簡單的問話。
    冬兒識趣地退了出去,殿內隻剩下李斯與趙姬二人。
    趙姬赤著玉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緩緩走到李斯麵前,一股濃鬱的香風撲麵而來。
    “李斯啊李斯,”她伸出保養得宜的玉指,輕輕挑起李斯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頭,“你出使韓國讓大秦得了大便宜,小小年紀,倒是有些手段。”
    李斯垂首:“皆賴大王與相邦信任,臣不敢居功。”
    “哦?”趙姬輕笑一聲,那笑聲在空寂的宮殿中顯得有些詭異,“這鹹陽城,有手段的人不少,但有趣的……卻不多。”
    她突然湊近一步,鼻尖幾乎要碰到李斯的衣襟,聲音壓低,帶著一絲蠱惑:“本宮這甘泉宮,倒是比外麵那些朝堂紛爭,清淨有趣得多。你……可願常來為本宮解解悶?”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鎖住李斯,那雙鳳眼中,一半是慵懶的媚意,一半卻是令人心悸的寒光,仿佛隻要李斯說出一個“不”字,便會有意想不到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