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李氏之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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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陽城西,一片原本荒蕪的土地,如今被高高的夯土牆圍了起來,隻留下一處有士卒把守的門戶,顯得戒備森嚴,又充滿了神秘。
    三道身影,身著最尋常的灰褐色短褐,頭戴鬥笠,遠遠地觀察著這片被稱為“魏氏工坊”的區域。他們,正是遠道而來的鄧陵氏之墨:楚墨钜子鄧陵子,及其他的師弟鄧陵禹與鄧陵翟。
    中牟之敗,如一記重錘,敲在了墨家“非攻”、“助弱扶危”的信念之上。韓國的屈服,信陵君的黯然,廉頗的遠走,讓這些堅守古道的墨者們第一次對自己的道路產生了深切的迷惘。在亂世的洪流麵前,僅憑一腔熱血和精湛的守城之術,似乎已無法挽救任何一個“弱者”。
    更讓他們心緒不寧的,是關於秦墨的消息。
    相裏氏之墨早在商君之時便已入秦,百年來為秦國打造軍械、修築工事,雖與堅守“非攻”的鄧陵氏之墨等派係早已分道揚鑣,但彼此仍視作同源。
    可如今傳來的消息,卻是相裏氏之墨中,以相裏嶽為首的一支原本堅守“子墨之道”的墨者,竟轉而投效了一位名叫李斯的新晉官員。
    在他們看來,為秦國效力已是背離墨子教誨,如今竟淪為私人門客,這無異於是徹底的墮落。
    “師兄,此地絕非尋常工坊。”沉穩的鄧陵禹壓低聲音。
    他觀察力極為敏銳,“這幾日,運入東邊那個院落的,全是成車的黃豆與粟米。可此地並不像糧倉,反而日夜有煙火氣,卻聞不到飯食之香。”
    性情剛直的鄧陵翟則緊盯著西邊的院落,眼神銳利如刀:
    “西院更是古怪!運進去的,盡是些尋常百姓都不屑於當柴火的稻草、破漁網,甚至還有剝下來的樹皮。
    但院中隱約傳來水力驅動的石臼搗碎之聲,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草木灰和石灰混合的奇異味道。此地守衛森嚴,堪比軍營,一個私坊,何須如此?”
    這些現象,完全超出了他們的知識範疇。墨家弟子博聞強識,精通百工之技,卻也看不透這工坊裏到底在搗鼓什麽名堂。
    他們唯一能確定的,是此地工匠的待遇極好。他們尋了個機會,與一名輪休出來、坐在渠邊歇腳的老工匠搭上了話。
    “老丈,敢問此地是何處官署?瞧著好生興旺。”鄧陵禹憨厚地問道。
    老工匠咧嘴一笑,露出發黃的牙齒:“小兄弟,看你們是從外地來的吧?這裏是李大人的私坊,可比官署強多了!”
    “李大人?”鄧陵翟心中一動。
    “正是新封了‘中謁者’的李斯大人!”老工匠一臉崇敬,黝黑的臉上泛著光,“大人仁義!不僅工錢給得足,坊裏還專門請了醫師坐堂!
    前幾日我家娃兒發熱,眼看就要不行了,就是坊裏的醫師一副湯藥救回來的,藥錢都沒收!這可是救命的大恩啊!”
    他又神秘地壓低聲音:“而且,咱們相裏師,正在幫大人研製一種寶貝,聽說是能讓天下人都讀得起書的東西!”
    相裏師!
    鄧陵禹和鄧陵翟對視一眼,心頭巨震。
    就在此時,工坊內部走出幾人,為首的正是他們曾打過交道的相裏嶽!
    他依舊是那身樸素的墨者裝束,但精神矍鑠,步履生風,正與幾名管事指著一張外人看不懂的圖紙激烈地討論著什麽,眉宇間滿是自信。
    三人默然退走,在鹹陽城找了一家偏僻的小客舍住下。
    一關上房門,鄧陵翟再也按捺不住,如同被困的野獸在狹小的房間內踱步,低吼道:
    “叛徒!相裏嶽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叛徒!他忘了‘非攻’的教誨,忘了‘助弱扶危’的使命!竟然心甘情願為李斯這等暴秦鷹犬、不義之人效力!”
    “師弟,稍安勿躁。”鄧陵禹眉頭緊鎖,心情同樣複雜,
    “其行可疑,其果似善。讓貧者得醫,讓勞者有食,還有那個……讓天下人讀書之物……如果能造出來,這確也符合我墨家‘利天下’之旨。隻是……他行事如此詭秘,我……我看不透。”
    以暴秦之力,行兼愛之事?這本身就是個巨大的悖論。
    “與虎謀皮,焉有善終!”鄧陵翟斬釘截鐵地說道,“李斯此人,以強權逼迫韓國割地,乃是不義之人!相裏嶽助他,便是助紂為虐!”
    “夠了。”
    一直枯坐著的鄧陵子終於開口了。
    他緩緩睜開眼睛,
    “爭辯無用。”他看著兩位師弟,聲音沙啞而有力,“那些奇怪的工坊,那些匠人,以及相裏嶽……都指向了一個人。”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無比銳利,
    “那個能讓他心甘情願效力的李斯身上。”
    “老夫要親自會會這個李斯。”
    鄧陵子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我要親眼看看,他所行的‘道’,究竟是足以改變墨家、改變天下的經世濟民之學,還是……包藏禍心、蠱惑人心的彌天大謊!”
    而此刻在鹹陽西市,人聲鼎沸,魚龍混雜。
    冬兒正坐在一家不起眼的茶肆二樓雅間,麵前擺著一杯早已涼透的清茶。
    在她對麵,坐著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此人是趙太後一係在宮外豢養的情報頭目,人稱“杜伯”。
    “姑娘,能查到的,都在這裏了。”杜伯將一份寫在竹簡上的簡報恭敬地推了過去,語氣中帶著一絲為難,“李斯此人,自入秦以來,行事軌跡清晰可循,並無太多隱秘。”
    冬兒展開布帛,快速掃過。
    上麵記錄的,無非是李斯出身楚國上蔡,師從荀卿;在下塬裏村嶄露頭角,獻策除鼠患、退戎蠻;後得鄭國引薦,在鄭國渠工地立下大功,解決了泥沙與疫情兩大難題;繼而出使韓國,以雷霆手段逼迫韓王割讓十三城。如今官拜“中謁者”,爵至“公乘”,受大王與相邦呂不韋器重……
    這些都是通過官方渠道就能匯總的“明麵”信息,太後早已知曉得一清二楚。
    “他府上的情況呢?與夏太後、蒙氏、以及相邦府的關係呢?”冬兒的聲音清冷,帶著一絲失望,“太後想知道的,是這些官麵上看不到的東西。”
    杜伯額頭滲出細汗,苦笑道:“姑娘明鑒,李斯府邸守衛森嚴,尋常探子根本無法近身。至於他與朝中重臣的私下往來,更是諱莫如深……”
    冬兒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查了這麽久,結果還是這些消息。她幾乎可以想象,回去之後,太後那張失望又夾雜著怒氣的臉。
    就在她心中煩悶,準備起身離去時,雅間的門被輕輕叩響。
    一名杜伯的手下快步走入,附耳低語了幾句。
    杜伯的臉色瞬間變得古怪起來,他看了一眼冬兒,欲言又止。
    “何事?”冬兒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神情的變化。
    “這個……”杜伯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稟報,“方才下麵的人來報,有個名叫嫪毐的人,托人傳話,說他手中有關於李斯大人的‘特殊’消息。”
    “嫪毐?”冬兒在腦海中搜索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一無所獲。顯然,這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這樣的人能有什麽“特殊”消息?冬兒的第一反應便是江湖騙子想借機攀附權貴。
    她冷哼一聲,正要揮手讓杜伯打發掉此人。
    “他還提了一個要求。”杜伯連忙補充道,“他說,這個消息事關重大,隻能……隻能親口對‘真正能做主’的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