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上下一日百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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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陽西市,人聲鼎沸。
一間僻靜茶肆的二樓雅間,甘羅憑窗而坐,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樓下熙攘的人群。他換了一身尋常的素色深衣,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為了獲取冬兒的行蹤,甘羅私下動用密探,終於摸清了冬兒數次出宮采買的慣常落腳點。其中,這家僻靜茶肆,因冬兒近來屢次在此停留,行跡最為可疑。
申時三刻,一個戴著帷帽、身形窈窕的女子步履匆匆地拐入茶肆對麵的小巷。盡管她刻意低調,但那份久居宮廷養成的獨特儀態,還是讓甘羅一眼認出,正是冬兒。
片刻後,另一道身影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巷子。那人身形高大,麵容算不上俊朗,卻帶著一股子邪異的魅力。
是嫪毐!
甘羅的瞳孔驟然一縮。
他為何會在此處與冬兒私會?
甘羅的思緒飛速運轉。他想起數月前,自己從蒙家救出嫪毐的情景。此人得罪了蒙家,本該夾起尾巴做人,卻不想竟搭上了太後身邊的人!
是了,嫪毐是相邦門客,冬兒是太後心腹。他們二人見麵,難道是……相邦與太後私下仍在溝通?
不,不對!甘羅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那麽,這二人私會,便隻剩下一種最不堪的解釋。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擊中了甘羅,那是在鹹陽市井之間流傳的,關於嫪毐的那個荒誕不經卻又人盡皆知的傳說——
“……聞其人天賦異稟,能以其陽具為軸,穿入桐木車輪而行之……”
甘羅的嘴角勾起一抹極冷的笑意。
原來如此。
他瞬間“明白”了一切。冬兒身為太後近侍,久處深宮,耐不住寂寞,與這等有著“特殊”本事的男人暗通款曲,倒也合乎情理。
真是天助我也!
當甘羅的身影消失在市井的喧囂與陰影中時,另一場關乎大秦未來的棋局,正在鹹陽宮深處,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展開。
鹹陽宮,蘭台殿。
殿內光線幽暗,銅鶴燈架上跳躍的燭火,將嬴政與昌平君熊啟的身影投射在光滑如鏡的地板上,拉長,扭曲。
“王上,賜婚之舉,萬萬不可。”昌平君熊啟躬身,語氣沉靜而有力,
“此事若由王上金口玉言,便不是恩賜,而是逼迫。李斯此人,雖為臣子,心性卻極高。強扭之瓜不甜,更何況,此舉無異於將相邦與上將軍蒙驁同時推向對立麵,於王上親政大業,百害而無一利。”
嬴政年輕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悅,但還是讚同昌平君的觀點,他負手踱步,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父王生前所授的帝王之術,核心便是一個“衡”字。如今的他,羽翼未豐,最需要的就是平衡。
他停下腳步,目光銳利如鷹隼,凝視著熊啟:“然則,任由李斯此等利器,落入相邦或是蒙氏之手?昌平君,寡人等不及了。”
熊啟微微一笑,那笑容帶著從容與智珠在握:“王上,何妨直接使用陽謀?”
“陽謀?”嬴政挑眉。
“正是。”熊啟不疾不徐地道,“臣聽聞,相邦府為編撰《呂氏春秋》,遍求天下奇才。其中《古樂篇》,至今尚缺善通音律、能考訂古譜之人。此乃天下皆知之事。”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芷蘭宮的方向:“大王的季姑嬴卿,天潢貴胄,不僅容姿冠絕鹹陽,其音律造詣,放眼七國,恐也無人能出其右。王上何不順水推舟,以降尊紆貴之姿,遣季姑入相邦府,協助李斯編撰《古樂篇》?”
嬴政的眼睛驟然亮起!
好一個陽謀!
此計之妙,在於堂堂正正,無懈可擊。
以協助修書為名,合情合理。呂不韋縱然看穿其意,也絕無理由拒絕一位王女的“好意”。
嬴卿之才貌,加上王女的身份,對任何一個有野心的男人都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將這樣一位絕色佳人放在李斯身邊,日夜相處,耳鬢廝磨,何愁不能暗生情愫?
“李斯若動心,則呂氏、蒙氏之聯姻不攻自破。他欲娶王女,便必須向王上表達誠意。”
熊啟繼續分析,“此舉一可離間李斯與相邦,二可斷絕蒙氏之念,三則可順理成章將李斯納入王上麾下。一石三鳥。”
殿內陷入了片刻的沉寂。
嬴政臉上的興奮之色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深沉。他轉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聲音平靜地響起,仿佛在說一件毫不相幹的事:
“此計甚妙……然,季姑向來與華陽宮走得近。”
一句話,平淡無波,卻讓蘭台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
話音未落,昌平君熊啟心中便是一凜。他立刻明白了王上言語之下那未盡的深意。這不僅是對季姑的提醒,更是對整個楚係外戚,包括他昌平君本人的敲打。
他沒有絲毫遲疑,立刻躬身,拜得比方才更深,語氣也愈發恭謹:“王上明鑒。季姑是華陽太後所撫育,此乃人盡皆知。然,季姑之血,乃嬴氏之血;臣之根雖在楚,然臣之命與榮,皆係於大秦,係於王上。”
他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向嬴政投來的審視目光,一字一頓地繼續說道:“李斯此人,心懷天下,非一係一派所能束縛。能給他‘周秦之變’這個舞台的,唯有王上。至於臣與季姑,不過是王上棋盤上的棋子,為王上鞏固君權,便是臣等最大的功勳與本分。”
嬴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良久,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滿意的弧度。
他從熊啟眼中看到的,是臣子的本分,也是棋子的覺悟。這就夠了。
“善。”嬴政一字千金,“此事,便由昌平君去辦。”
他重新坐回王座,幽深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落在了鹹陽城中那座日益引人注目的府邸上。
李斯,寡人為你設下的棋局,你該如何走呢?
他想起了父王生前告誡自己的一句話:人主之術,在於設局,而非入局。
而近來,他更是從內侍呈上的韓國公子韓非所著的文章中,讀到了更為精辟的論斷。尤其是那篇《揚權》,仿佛為父王的帝王之術找到了最貼合的注腳。
剛才與昌平君的一番應對,何嚐不是一場無聲的交鋒?自己以一句看似隨意的“與華陽宮走得近”,設下試探;昌平君則以“嬴氏之血”、“棋子之分”來回應,表明心跡。這便是權術,是君臣之間無形的角力。
嬴政的指尖在案幾上輕輕敲擊著,腦海中回響起《揚權篇》中的那句話,字字千鈞:
“是故,上下一日百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