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殺人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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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負手立於書房窗前,目光穿過庭院,仿佛在審視一場天下棋局般的對弈。
    甘羅侍立一旁,靜待相邦的思緒沉澱。許久,他才輕聲開口:
    “義父,李斯此計,以‘義’為矛,以‘利’為盾,更設‘軍正’一職,將空泛的‘義兵’之論,化為自己手中的實權,確是經天緯地之才。隻是……”
    呂不韋沒有回頭,聲音平淡無波:“隻是,他對我‘吳起殺妻求將’之喻,充耳不聞,是麽?
    甘羅躬身道:“是。李斯何其聰敏,絕無可能不解其意。他此番作態,是刻意回避,亦或胸中另有溝壑,甘羅不敢妄斷。”
    呂不韋終於轉過身,嘴角噙著一抹洞察世事的微笑。
    他踱步回到主位坐下,示意甘羅也坐。“甘羅,你還是未能盡窺此人之心。”
    他端起溫熱的茶盞,動作不疾不徐,聲音裏透著絕對的自信:
    “真正頂尖的智法之士,從不急於回應上方的試探。他若當場應諾,是為愚忠,失了風骨,亦顯得涼薄。他若出言辯駁,是為愚直,逆了上意,更顯不智。
    他這般‘聽不懂’,反而是最聰明的做法。這是在告訴我,他李斯不是一個可以被隨意拿捏的棋子,他需要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一個足以說服他自己的理由。”
    甘羅若有所思,但憂慮未減:“可如今,大王對李斯愈發看重,宮中王女季姑嬴卿又借《古樂篇》之名,與他過從甚密。若大王動了賜婚的心思……”
    “無妨。”呂不韋輕笑一聲,笑聲中滿是運籌帷幄的從容。
    “王女嬴卿,於李斯而言,是‘名’,更是‘韁’。娶王女,看似一步登天,實則是將自己的脖頸,套上了王權的韁繩。
    從此,他不再是李斯,而是王的家臣,他的才華和抱負,都必須服務於王室的喜怒,再無施展的餘地。”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直視甘羅:
    “但娥蓉,於他而言,是‘實’,更是‘翼’。娶娥蓉,他得到的,不是本相的庇護,而是與我呂氏融為一體,成為這棵大樹最重要的新枝。
    他將獲得獨立的財源、自成一體的人脈、以及在朝堂上與我互為犄角的地位!我給他的,不是讓他依附於我,而是讓他擁有與我並肩的資格。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一個是登天之梯,梯由人控。一個是萬裏之船,憑他遠航。”
    呂不韋斷言,“李斯那樣的聰明人,分得清‘工具’與‘夥伴’的區別。”
    甘羅心悅誠服,但他還是點出了那個繞不開的死結:
    “相邦所言極是。可……他那位上蔡發妻,終究是橫亙眼前的一道坎。按《秦律》與周禮,‘妻不下堂,妾不登堂’。強令其‘妻為妾’,不僅有違禮法,更會成為李斯德行上的汙點,授人以柄。屆時,恐怕……”
    呂不韋眼中閃過一絲讚許。甘羅能看到這一層,足見其心思之縝密。
    他放下茶盞,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整個書房的空氣仿佛都為之一凝。
    “本相自然想到了。”呂不韋的語氣變得意味深長,“對付聰明人,不能用強硬的手段。要讓他自己砍斷自己的退路,而且還要讓他覺得,這把刀是他自己非拔不可的。”
    甘羅心中一凜,洗耳恭聽。
    “暗示,我已經給過了。既然他選擇‘聽不懂’,那本相便為他揭開一幕他不得不‘看懂’的現實。”呂不韋的嘴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弧度。
    “你即刻去辦一件事。”他看著甘羅,緩緩說道,
    “七日後,本相要在相邦府設宴,為即將出征魏國的上將軍蒙驁及諸位將帥餞行。此次家宴,規格要高,禮儀要足。最重要的一條……
    他刻意停頓,目光變得銳利起來:“遍邀諸位將帥偕其正妻同來赴宴。”
    甘羅先是一愣,隨即想到了那“捧殺”之計,但看相邦的神情,又覺得不止於此。
    呂不韋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你以為,本相是要讓她當眾出醜?不,那太低劣了,隻會讓李斯覺得本相在逼他。本相要的,是讓他親眼看到,他的‘家’,已經成為了他政敵的‘武器’。”
    “一場宴會,滿座公卿貴婦,觥籌交錯間,傳遞的是信息,締結的是聯盟,鞏固的是家族的利益。
    蒙驁的夫人能為他籠絡軍心,王翦的夫人能探聽到朝堂的風向。她們,是丈夫的眼睛和耳朵,是他們權力的延伸。”
    “而他那位上蔡夫人呢?”呂不韋的聲音充滿了冰冷的憐憫,
    “她什麽都不用做錯,她隻要坐在那裏,她的格格不入,她的沉默、她對一切的茫然無知,本身就是在宣告李斯的根基是何等淺薄!”
    “這不是餞行宴,而是一麵鏡子。本相要讓李斯在鏡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自己最大的破綻!”
    “請柬要用相邦府最正式的名帖,由你親自送去。”呂不韋繼續布置,“請柬上,明明白白地寫上:‘敬請李公乘攜正妻紀氏蒞臨’。這是把選擇權交給他。”
    “送完請柬後,你再去辦第二件事。”呂不韋的眼中閃爍著棋手的光芒,
    “去查,楚國上蔡那邊,他那位發妻的族親,最近有誰想借他在秦國的勢謀利的。這種事,一定有。把證據,悄悄地備好。”
    “宴會前一日,本相會親自登門拜訪。我不會提娥蓉半個字,隻會以長輩的身份,‘憂心忡忡’地將那些證據擺在他麵前,‘提醒’他,他的政敵,比如韓係宗室那幾位重臣,已經開始從他的‘後院’著手,尋找攻擊他的把柄了。”
    “我會告訴他,家事不修,何以安天下?”
    甘羅徹底拜服,隻覺一股寒氣從脊背直衝頭頂。
    殺人誅心!
    相邦此計,根本不是在逼李斯拋棄妻子,而是在“幫助”李斯認清一個殘酷的現實:他的妻子,連同她背後所代表的那個卑微的過去,已經從一個無足輕重的情感牽絆,質變成了他政治生涯中一個致命的、隨時可能被引爆的風險。
    呂不韋不是給他一把刀,強迫他去殺人。
    他是讓李斯自己發現,他身上有一處正在潰爛流膿的傷口,若不親手剜去,他整個人都會被拖入深淵。而呂不韋和他的女兒娥蓉,則是那唯一的、能治愈他的良藥。
    “屆時,他會如何‘整頓家風’,以絕後患,來回應本相的這份‘厚愛’……
    本相,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