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楊朱之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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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邦府的偏院傳舍內,燈火如豆。
    楚墨钜子鄧陵子與鄧陵禹、鄧陵翟三人,正圍著一張攤開的“義紙”,神情從最初的震撼,漸漸轉為一絲振奮。
    “師兄,這《形數要術》之精妙,簡直是為我墨家量身打造!”鄧陵禹的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以數為骨,以形為肉,邏輯嚴謹,直指萬物之本。我墨家之術若能以此為基,守城器械之精密度,何止提升十倍!”
    中牟之敗的陰霾,似乎被這純粹的理性和術數之光驅散了一絲。他們仿佛看到了一條將墨家“格物致知”精神發揚光大的新路,而這條路的源頭,竟是那個他們本欲審視的李斯。這讓他們對李斯的觀感變得更加複雜。
    就在這時,一個拖著長音的慵懶嗓音從門口飄來,帶著幾分酒氣和毫不掩飾的輕慢。
    “嗬,原來是幾位墨者在鑽研這個……小玩意兒。”
    三人抬頭,隻見一個身著寬袍、神態散漫的中年文士倚在門框上,他便是同住傳舍,信奉楊朱學派的門客季然。
    季然晃晃悠悠地走進來,瞥了一眼桌上的《形數要術》,嘴角勾起一抹譏誚:“李斯大人將此術傳於相裏氏,倒也算是人盡其才。畢竟在李先生眼中,你們墨家,也就隻配搗鼓這些器物層麵的‘術’了。這東西,不過是哄孩子用的積木罷了。”
    季然的話如一盆冰水,將他們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間澆滅。方才還被他們奉為圭臬的絕學,竟被說成是李斯隨手丟給“工匠”的玩具!這不僅是對他們的侮辱,更是對整個墨家學派“技藝救世”理念的踐踏。
    “你胡說!”性情最烈的鄧陵翟霍然起身,怒目而視,“此乃大道之基,豈是你能汙蔑的!”
    季然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反而露出一副“我理解你們”的神情,慢悠悠地說道:“哎,別動怒。其實,李斯大人對令師墨子,並非沒有敬意。他曾在《呂氏春秋》的總綱裏提過,你們墨家的‘兼愛’,與我楊朱一脈的‘為我’,本質上……異曲同工。”
    此話一出,石破天驚!鄧陵子和鄧陵禹都愣住了。墨家的“兼愛”與楊朱的“為我”,一個是要求愛天下所有人,一個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是百家爭鳴中立場最對立的兩極,怎可能“異曲同工”?這荒謬的論調,反而勾起了他們強烈的好奇,難道李斯真有貫通百家之能?
    看著他們驚疑不定的表情,季然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他慢條斯理地拋出了後半句話:
    “……墨家與我楊朱,如同一幣之兩麵。一麵刻著‘為天下舍我’,一麵刻著‘為我拒天下’。本質上,都是在跟‘天下’這個虛名較勁,可笑至極。”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三人的心口!原來所謂的“異曲同工”,竟是在“愚蠢”這個層麵上!
    “墨家教人‘愛無差等’,我楊朱一脈主張‘貴己全身’。這二者,一個是以‘情’亂‘理’,一個是以‘理’絕‘情’,都是不懂‘人性’的偏執。”
    季然輕蔑地笑道,“李先生說,看不透這一點的,都是蠢材。”
    “你……你血口噴人!”鄧陵翟氣得渾身發抖,幾乎要拔劍相向。
    鄧陵子一把按住師弟,雙目死死盯著季然,他知道,對方後麵一定還有話。
    果然,季然見火候已到,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了“傳道者”般的神聖表情,仿佛在揭示一個天大的秘密:
    “但是,李先生又說,楊朱之學,錯在表,而對在裏。你們墨家,卻是表裏俱錯。”他頓了頓,享受著墨者們屈辱而又不得不聽的表情,才繼續道,
    “李先生為《貴生篇》立下總綱:楊氏貴己,非為私也,乃為天下之始!”
    “他說:‘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世人隻看到‘不為’二字,卻未曾想,為何要‘拔毛’?天下大亂,根源在於人人逐外物而傷己身。若人人都能首先保全自己生命的完整,不為虛名、外物所傷,那這天下,便再無紛爭之源。人人不傷己之本,天下之本自固!
    這叫‘正本清源’!而你們墨家,卻教人舍本逐末,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天下’,去損害實實在在的‘自己’,豈非緣木求魚?”
    這番驚世駭俗的宏論,如一道貫穿天地的閃電,瞬間劈開了鄧陵子三人的思想牢籠!
    他們腦中轟然炸響,一片空白。
    他們畢生所學的、堅信不疑的道理,在這一刻被徹底顛覆、重構。原來那句被他們唾棄了百年的“自私”之言,竟能被解讀出如此深刻的“治世”大道!它不再是小我的苟且,而是大治的根基!
    這種智識上的碾壓,遠比任何武力上的失敗都更讓他們感到無力和恐懼。
    季然看著三人失魂落魄的樣子,滿意地笑了笑,
    “哦,對了,這番道理,是呂府大小姐呂娥蓉聽了李先生的闡述後,記錄在《貴生篇》提綱裏的。在李先生那裏,這或許隻是隨口一提的洞見吧。”
    傳舍內,死一般的寂靜。
    許久,鄧陵翟“噗通”一聲坐倒在地,麵如死灰。鄧陵禹則呆呆地看著桌上的《形數要術》,眼神空洞。
    而钜子鄧陵子,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他眼中的迷惘、憤怒、屈辱盡數褪去,隻剩下一種前所未有的敬畏……。
    他終於明白,相裏嶽為何會追隨李斯。
    他們這些人,還在爭論著“兼愛”與“為我”孰是孰非,就像兩個村夫在爭論用鋤頭還是用鐮刀更好。
    而那個叫李斯的男人,早已站在九天之上,俯瞰著整片土地的脈絡,思考著何時播種,何時收割。他隨手便能為對立的學說找到共存的邏輯,並將其提升到治國平天下的維度。
    他們的“道”,隻是李斯天下棋局中的一顆……棋子。
    “師兄……”鄧陵禹艱澀地開口。
    “我們真的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