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無後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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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如此!
    她一直以來的所有疑慮,在這一刻,盡皆冰消雪解!
    父親聽到的,是流言。
    而她聽到的,是那李斯親口所言的真相!
    就在不久前,那個男人還帶著一絲士人特有的風趣與坦蕩,親口對她說:
    “李某此心所向,始終是《詩》中所雲之‘窈窕淑女’,斷無分桃之好。”
    他言談之時,眼神清澈,語氣自信,絕非作偽。
    可如今,這樁“分桃之癖”的流言,竟已傳到了相邦府中!
    這或許並非一個被意外揭開的秘密,而是一麵被精心打造、並刻意示於人前的盾牌!
    呂娥蓉的心,猛地一沉!
    她瞬間將一切都串聯了起來!
    鹹陽城中,權鬥如淵,多少英雄豪傑,最終並非敗於沙場之上,而是傾覆於內幃之中。
    而這樁“分桃之癖”的流言,便是最完美的破局之法!
    這流言,能讓他名正言順地與所有權貴女眷保持距離,能讓他避開無數潛在的政治陷阱。這是一種自汙,更是一種自保!
    何等釜底抽薪的決絕!何等匪夷所思的智略!
    更重要的是,這不僅僅是為了自保!
    呂娥蓉的思緒,回到了那個驚人的真相上:眼前的李斯,並非真正的李斯。
    他是為了踐行故友臨終前的囑托,為了讓那個因救他而死的“李斯”之名,之誌能繼續“活”下去,才拋棄了自己的本名,頂替其身份,孤身入秦!
    他舍棄了過去,舍棄了名譽,如今,甚至甘願在世人眼中,舍棄為人之德行!
    這與史書所載的那些傳奇刺客何其相似?
    聶政刺韓相俠累後,為免連累親姐,竟“自皮麵決眼,自屠出腸”,以一手之力,毀掉自身一切可供辨認的痕跡!
    眼前的李斯,不也正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毀掉”自己嗎?他以“李斯”之名為皮囊,用“分桃之癖”這等惡名為迷霧,將那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自己,徹底埋葬於鹹陽的詭譎風雲之下!
    他所論的“駕馭欲望,而非被欲望奴役”,他自己,正在以最極端、最悲壯的方式踐行著!
    再聯想到他府中的紀嫣,那位風姿絕代、足以令任何男子動心的佳人,他對其守之以禮,並非無情,恰恰是因為他那如鋼鐵般的意誌,正將這份屬於男兒的“欲”,死死地壓製在他那名為“天下”的宏圖與名為“道義”的承諾之下!
    他果然是言行如一,是個真正的行義之人!
    這一刻,呂娥蓉眼中的李斯,形象陡然變得無比高大。
    他所承受的壓力,所背負的秘密,該有多沉重?
    這份“犧牲”,這份決絕,才是支撐他走到今天的真正力量!
    想通此節,呂娥蓉心中所有的疑慮盡皆化為敬佩,甚至……是一絲難以言喻的憐惜。
    這樣的男人,才是她呂娥蓉看得上、配得上的男人!他是雄主之佐,是開創一個時代的國士!
    嫁給他,不是下嫁,而是與一個偉大的靈魂同行,共鑒此大爭之世!
    她霍然起身,清冷的臉上第一次綻放出決然的光芒,那雙鳳目亮得驚人,直視著自己的父親,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父親,不必多言。”
    “女兒,非李斯不嫁!”
    呂不韋猛地抬頭,滿臉錯愕與不解。他準備了滿腹的說辭來勸慰女兒,卻沒想到,得到的是這樣一個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回答。
    呂娥蓉看著驚愕的父親,唇角勾起一抹自信而智慧的微笑,聲音清越如磬:
    “父親,您隻看到了流言的‘瑕’,女兒看到的,卻是這塊璞玉為成大器,不惜自琢其身、以謗為盾的‘義’與‘智’。此等人物,古今罕有。”
    “能嫁與此等丈夫,共觀天下風雲,是女兒之幸。”
    “此婚,女兒嫁定了!”
    呂不韋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看著眼前這個光芒四射、意誌決絕的女兒,心中百感交集,以及……深深的頭疼。
    他聽懂了女兒每一個字,卻又仿佛一個字都沒聽懂。什麽“以謗為盾”?什麽“為成大器,不惜自琢其身”?
    在他看來,這簡直是豎子之見!他呂不韋玩弄權術一生,深知清譽之重。李斯此舉,在他眼中,要麽是另有他根本無法理解的圖謀,要麽就是……他真的有此隱疾!
    女兒那番慷慨激昂的陳詞,在他聽來,不過是一個不諳世事的聰慧女子,用自己的想象,將一樁醜聞強行進行美化。
    雲裏霧裏,想不通透!
    罷了,罷了!既然娥蓉這般鐵了心,那便由她去。反正,隻要李斯這柄劍能為我所用,他背後的緣由究竟為何,又有什麽所謂?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對著呂娥蓉揮了揮手,語氣恢複了相邦的沉穩:
    “既如此,你便先退下吧。此事,為父自有計較。”
    “是,父親。”呂娥蓉盈盈一拜,轉身離去。她知道,從她說完那番話起,這門婚事,便已再無更改的可能。
    待女兒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呂不韋臉上那絲溫情瞬間斂去,化為一片深不可測的陰沉。他對著門外沉聲道:
    “傳甘羅。”
    “諾。”未過多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甘羅快步入內,一踏入書房,便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那幾乎凝固的威壓。他不敢抬頭,深躬一揖:
    “義父召見,孩兒在此。”
    呂不韋並未立刻開口,隻是端起幾上早已微涼的茶水。那令人窒息的寂靜,讓甘羅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半晌,呂不韋才用平淡得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喚道:
    “甘羅。”
    “孩兒在。”甘羅心頭一凜,躬身應道。
    “本相問你……這李斯,與你,是否走得頗近?
    此言一出,如一道驚雷在甘羅腦中炸響!他隻覺一股涼氣從尾椎骨猛地竄起,菊下一緊,險些癱軟在地!
    相邦這是什麽意思?!他聽到了李斯“分桃之癖”的流言,又見我與李斯有所往來,這是在懷疑我……也是同道中人?
    這等誅心之問!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曲裾深衣,甘羅猛地跪伏在地,聲音都帶上了一絲哭腔:
    “義父明鑒!孩兒……孩兒與李斯不過是公事往來,絕無半點私情!請相邦明察!”
    “嗬嗬……”呂不韋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那笑聲在寂靜的書房裏,比酷刑更讓人恐懼。
    “莫要驚慌。”他放下茶盞,終於抬眼看向甘羅,
    “本相相信你。”
    甘羅聞言,非但沒有鬆一口氣,反而頭垂得更低了,因為他知道,真正的“戲肉”要來了。果不其然,呂不韋的語氣陡然一轉,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
    “既然如此,你明天前往李府送請柬時順便替本相去傳一句話。”
    “請相邦吩咐!”
    呂不韋站起身,踱了兩步,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千鈞之重:
    “你就告訴他,‘不孝有三,無後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