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義兵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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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固守舊法者,非是忠於國本,恰恰是成了新時代大秦一統天下的絆腳石!”
    一番話下來,李斯已然完成了概念的偷換與升華。他將昌文君的質疑,從“維護國本”變成了“思想僵化、阻礙統一大業”。昌文君隻覺胸口發悶,一口氣堵在那裏,竟無言以對。
    就在此時,一直靜立其身後的魏瀅,在李斯眼神的示意下,適時上前一步。
    她一身素雅布裙,卻自有風骨。她對著眾人盈盈一拜,清麗而堅定的嗓音響起,將李斯和她一起連夜譜寫的《秦風·義兵謠》輕聲唱出: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義旗高招。不掠民財,不傷婦孺。我心有尺,劍不妄屠。武功封爵,義功傳家。王道之師,威臨天下!
    歌謠辭藻質樸,旋律卻朗朗上口,帶著一種古樸而堅定的力量。
    “我心有尺,劍不妄屠”八個字,仿佛一泓清泉,流過在場每個殺伐果決的軍士心田,在他們心中種下了新的烙印。
    理論、教化、情感……李斯一套組合拳打下來,已是天衣無縫。
    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來自鄧陵子。
    這位楚墨钜子此刻身軀劇震,雙目圓睜,他看到的不是什麽軍功製度,而是墨家“兼愛非攻”的理想,終於找到了降臨凡世的階梯!他激動地排眾而出,對著李斯深深一揖:
    “處座!此《考功格》,乃我輩工匠格物致知之理的至高體現!在下不才,願與同伴以我等精擅之算術、格物、測量之法,為軍正處打造最精準的計功量具,製定最嚴謹的文書範式,確保每一分‘義功’的核算都如墨線般精準,不差分毫!”
    技術支持!
    一個完美的閉環形成了。
    昌文君徹底呆住了。他準備的所有後續詰難,在這卷圖表、這首歌謠和這位技術專家的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許久,他才從震撼中回過神,艱澀地開口,聲音嘶啞:“……李軍正高才,本君佩服。既然已有章法,那便……先行試之。”
    而此刻在鹹陽西市,車馬喧囂。
    在這片繁華的腹地,一間的茶樓卻顯得格外清淨。二樓臨窗的雅間內,一縷沉水香的青煙嫋嫋升起,將外界的嘈雜隔絕開來。
    甘羅神態沉穩地提起陶製茶壺,一道茶水被精準地倒入對麵女子麵前的陶杯中。他的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從容與掌控力。
    他對麵的女子,正是太後趙姬的貼身侍女,冬兒。
    這已是她們的第三次會麵。
    冬兒雙手捧著溫熱的陶杯,指尖傳來的暖意卻無法驅散她內心的寒意與慌亂。眼前這個笑容溫和的少年,手段實在太過高明。
    他從不厲聲威逼,卻總能讓她清晰地感受到四麵受敵的絕境,而他,似乎是那唯一的生路。
    “冬兒姑娘不必緊張,”甘羅的聲音溫潤如玉,仿佛能安撫人心,
    “你上次遞出的消息,於相邦大有裨益。相邦很欣賞你的機敏。”
    冬兒的嘴唇動了動,低聲道:“甘羅先生言重了,奴婢……奴婢隻是做了份內之事。”
    “份內?”甘羅輕笑一聲,笑聲裏帶著一絲憐憫,
    “你的‘份內’,是侍奉太後。可你如今所為,已是‘份外’。冬兒姑娘,你我如今,已是同舟之人。”
    他放下茶壺,目光落在冬兒微微顫抖的睫毛上,語氣陡然轉厲:
    “那嫪毐,不過是相邦府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門客,靠著些許投機取巧的言語,僥幸得了太後青眼。你以為他能護你周全?”
    冬兒的身子一僵。
    “太後性情如何,你比我更清楚。”甘羅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今日她能因一時之興抬舉嫪毐,明日就能因一時之怒將他碾死。屆時,你這‘引薦’之人,下場會如何?”
    冬兒的臉色瞬間煞白,手中的陶杯都險些端不穩。嫪毐的命運她不敢想,但她自己的命運,卻在甘羅的描述下變得清晰而恐怖。
    見火候已到,甘羅又將語氣放緩,如春風化雨:“而在相邦這邊,你的每一份功勞,甘羅都為你記著。相邦要的,並非與太後爭權,而是大秦的安穩。你提供的消息,能助相邦預判風波,消弭禍患於未然。這是功在社稷的大義。”
    一套“恐嚇”加“價值拔高”的組合拳,徹底擊潰了冬兒本就不甚堅固的心理防線。
    她感到自己不再是一個卑微的背主侍女,而是一個在兩大勢力間斡旋、為所謂“大義”奔走的要人。這種錯覺,讓她在恐懼中找到了一絲虛妄的立足點。
    “甘羅先生……想知道些什麽?”冬兒的聲音微微顫抖,已然是徹底的順從。
    “太後對李斯‘分桃之癖’的傳聞,是何反應?”甘羅不動聲色地拋出了第一個問題。
    冬兒努力回憶著,低聲道:“太後聽聞此事,先是撫掌大笑,說……說終於能看相邦和蒙驁將軍的笑話了。可笑著笑著,神情卻又落寞下來,一個人對著銅鏡發了許久的呆。”
    甘羅心中一凜,立刻捕捉到了關鍵。
    太後的笑,是她對呂不韋將一個有如此“癖好”的人物推到高位的嘲諷。可她的落寞,卻還是因為呂不韋。
    李斯竟意外地成了刺激趙姬與呂不韋舊日情怨的催化劑。
    “還有呢?”甘羅追問。
    “太後……太後近日常召嫪毐入宮,聽他講述呂府的見聞與鹹陽的趣事。嫪毐言辭乖巧,很會討太後歡心。”
    冬兒頓了頓,“嫪毐似乎……在刻意貶低相邦,抬高他自己,說相邦隻知權術,不懂體恤人心。”
    “很好。”甘羅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寒光。嫪毐這條之前相邦府的狗,已經開始有了噬主之心。
    他從袖中取出一支精致的銀簪,簪頭鑲嵌著一小顆打磨圓潤的綠鬆石,輕輕推到冬兒麵前。
    “這是相邦的一點心意。你在宮中當值,用度也該體麵些。”
    甘羅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和,“記住,你的價值,遠比一個隻會獻媚的門客更高。相邦府的門,永遠為你留著一條路。”
    冬兒看著那支市價不菲的銀簪,呼吸一滯。她知道,接下這支簪子,就再無回頭路了。
    最終,她還是顫抖著手,將那冰涼的銀簪攥入了掌心。
    她卻不知,就在她與甘羅會麵的同時,街角對麵酒樓的二樓窗邊,一雙銳利的眼睛正隔著喧鬧的街市,將茶樓門口的一切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