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轉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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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陽城南一處僻靜院落內,燭火搖曳,將兩個身影在牆上投射得忽長忽短,如幢幢鬼魅。
“兄長。”
一個略顯陰柔的少年聲音響起,正是已入學室內、更名趙高的嫪高。他姿態恭謹,雙手從兄長嫪毐手中接過一疊紙。
那紙質地輕薄堅韌,正是鹹陽新貴“義紙”,上麵用草篆抄錄的文字,墨跡未幹,散發著新墨與草木漿特有的清香。
“此乃相邦府新出的《呂氏春秋》校訂稿,你拿去好生研讀。”
嫪毐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他將那疊義紙推到趙高麵前,手指重重地敲擊在《上農》、《任地》等篇目上,眼神卻幽深如井,仿佛在凝視著遙遠的未來。
他壓低了聲音:“高,你可知,昔年齊國田氏,是如何取薑氏而代之的?”
趙高心中一凜,瞬間明白了兄長的深意,但他隻是垂下眼瞼,恭敬地回答:“高愚鈍,請兄長示下。”
嫪毐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田氏竊國,非因兵戈之利,而是因‘施德於民’。他們用大鬥借出,用小鬥收回,收盡了齊民之心!
民心,才是天下最鋒利的兵刃!這《呂氏春秋》談農事、談地利,講的便是安民、富民之術,這便是田氏當年用以竊國的‘德’!是為我趙氏,在這秦國,重新鑄就根基的無上法門!”
他湊近趙高,氣息陰冷:“身在學室,你的眼,要看透這秦國的根本,你的手,要學會掌控秦人的命脈。
將此書學通、學透,你才能明白,如何讓秦國的百姓,隻知我趙氏之恩,而忘其嬴氏之主!待到那一日,我趙氏在秦,便是昔日田氏在齊!這鹹陽,便是我們的臨淄!”
趙高小心翼翼地將那疊義紙置於案上,那雙銳利的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兄長教誨,高,謹記在心。如今學室之內,諸弟子無人不談新任軍正李斯,無人不誦《呂氏春秋》。
眾人於李軍正之崇敬,恐已逾其師荀卿。更有甚者,私下竊議,言李軍正之才,可直追聖人孔丘、墨翟。”
“聖人?”嫪毐嘴角勾起一抹極盡嘲諷的冷笑,他端起案上的酒爵,一飲而盡,動作間透著一股狠戾。
“此世,何來聖人?李斯此人,看似溫潤如玉,德行無虧,實則心機深沉。世人隻見其赫赫光華,卻不知這光華之下,暗藏足以致其死命的陰影。”
趙高身體微微前傾,聲線壓得更低,帶著一絲探尋的興奮:“兄長所指,莫非是其命門所在?
“其一,為婦人之仁而忘大局。”嫪毐眼中寒光一閃,
“此人看似惜身如命,步步為營,然每至關竅,卻常為些許無足輕重之‘恩義’所縛。
昔日在晉陽,明知那名為張市的侍女乃張氏眼線,竟因其貌似舊人,便留於枕席之側,優容至今。
此等心性,若為將帥,敵隻需以其所‘重’之人或所‘憐’之民為餌,設下圈套,必能令其覆軍殺將,身死名裂。”
趙高眼中掠過一絲了然的寒光,他輕聲道:“兄長所賜《孫子兵法》有雲:‘將有五危’,其‘愛民,可煩也’,正為此理。”
“孺子可教。”嫪毐讚許地瞥了他一眼,“其二,根基不穩,首鼠兩端。
李斯出身布衣,驟登高位,故於舊貴豪族素懷戒心。然其欲投王權,卻未敢傾心以付;欲借相邦之力,又恐為其所製,不肯真正俯首。
他總想於夾縫中求存,於各方勢力間取得權衡。殊不知,這權力之衡,瞬息萬變,豈容一人久立其上?終有一日,他必為這失衡之力碾為齏粉!”
嫪毐頓了頓,聲音愈發冰冷:“其三,雜糅之患,養虎於側。他所倚仗之墨者,自有其‘兼愛非攻’之道,其誌豈在秦之一統?
李斯以為予相裏嶽之流些許恩惠,便可將其收為羽翼,實乃驅虎吞狼,他日必遭反噬!”
趙高聽得心馳神搖,對兄長的敬畏與崇拜又深了一層。他忽然想起了甚麽,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兄長言其德行無虧,倒也未必。高,曾聽聞兄長提及,這位李軍正,似有‘分桃之癖’?”
聞聽此言,嫪毐眼中那冰冷的寒光,瞬間化作了不屑與鄙夷的厲芒。
“不過是李斯自保之障眼法罷了。”
“障眼法?”趙高一怔,滿臉不解。
嫪毐的眼神變得幽深,仿佛回到了晉陽那個星夜:
“在晉陽,那個名為張市的侍女,乃是我親手送入他房中。其有無此癖,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他想起了那些生活糜爛的趙國舊貴,搖了搖頭,“李斯,絕非此類人。”
趙高這下徹底糊塗了:“既然如此,兄長何不將真相告知太後?若太後知曉李斯並非傳言那般……”
“蠢物!”嫪毐猛地低喝一聲打斷他,眼中寒光暴漲,如毒蛇吐信,
“若非如此,太後對李斯那點若有若無的興致,如何能徹底斷絕?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有今日之機?”
趙高背心發涼,他躬身道:“兄長深謀,非高所能及。隻是,太後心意已絕,兄長又將如何……”
“心意?”嫪毐嗤笑一聲,將酒爵重重頓在案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太後久居深宮,其心如旱田,所缺者非謀,乃是雨露。相邦呂不韋給不了,李斯不願給,這便是我的機會。”
他轉過身,目光如鉤,直刺向趙高:“但此事,需一根引線。
“引線?”
“太後侍女,冬兒。”嫪毐淡淡吐出三個字,眼中卻閃過一絲了然的譏誚。
“此女,近來與相邦府的甘羅過從甚密。你以為,她真是為太後查探李斯秘聞?”
趙高一凜,不敢作聲。
“她早已是相邦府的棋子。”嫪毐的語氣平靜得可怕,
他踱了兩步,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在與陰影對話:
“我要讓她明白,她的性命,不在太後手裏,也不在甘羅手裏,而在我手裏。”
趙高聽得心驚肉跳,他終於明白兄長的手段。
“而後,”嫪毐的嘴角勾起一抹邪異的弧度,“我會讓她辦一件‘小事’。讓她在太後麵前無意中透露一則市井傳聞。”
“傳聞?”
“一則……關於桐木車輪的傳聞。”嫪毐的眼神變得熾熱而露骨。
“我要讓她告訴太後,世間有奇男子,能以陽具為軸,轉動車輪。這傳聞要夠粗鄙,夠荒誕。
他停住腳步,回頭看著已然呆滯的趙高,聲音裏淬著冰:
“而那個傳聞中的奇男子……並非遠在天邊。”
他頓了頓,享受著趙高臉上愈發濃重的驚駭,
“他,就是那個為太後奔走效勞,她自以為能掌控於股掌之間的臣下!
冬兒要做的,就是讓太後親眼見證,她豢養的忠犬,撕下人皮後,是何等猙獰的……怪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