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天元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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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陽城西門的喧囂,如同燎原之火,迅速燒遍了都城的每一個角落。
    長安君府邸,這座象征著舊日王室尊榮的府院,此刻卻顯得異常沉寂,與外界的狂熱形成了鮮明對比。
    廳堂內,熏香嫋嫋,映照著公子成蟜溫潤如玉卻緊鎖眉頭的臉龐。
    他輕輕放下手中的玉杯,發出一聲極輕的歎息。
    “浮丘先生,”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絲迷茫,
    “相邦此舉……究竟意欲何為?以商賈之身,頒萬世之法,為天下立心……他這是要將自己,置於何地?又將我王兄,置於何地?”
    成蟜的身側,浮丘伯端坐如鬆,神色古井無波。他仿佛沒有聽到外界的鼎沸人聲,隻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直到對方將心中的疑慮盡數吐露。
    “君上,您看錯了。”浮丘伯的聲音沙啞而沉穩。
    “看錯了?”成蟜不解。
    “臣是說,您看錯了此計的真正主謀。”浮丘伯的目光銳利如鷹,“呂不韋雖有權謀,但其根基在‘利’,行事在‘術’。他可以懸千金以彰其富,但絕無‘為天下蒼生立心’的格局。此等氣魄,此等言語,非商賈權臣所能出。”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個名字:“此非呂氏之謀,而是李斯之策。”
    “李斯……”成蟜默念著,那個在他府中侃侃而談,拒絕自己招攬的身影再次浮現,愈發顯得深不可測。
    浮丘伯的眼神變得無比凝重:“臣已得知,那魏人姚賈,竟已說動楚令尹春申君,允其合縱之議。
    此刻,姚賈正以楚使之名,秘訪趙國,與那上將軍李牧、相邦郭開之流攪弄風雲。趙國因河間十六城之失,本就對我大秦怨憤入骨,如今更是反心大盛。”
    內憂外患,如兩座大山,沉沉地壓在年輕的國尉心頭。成蟜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他握著玉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顯露出內心的不安。
    “內有呂氏權勢滔天,外有六國合縱在即……這……這可如何是好?”他看向浮丘伯,眼中流露出一絲本能的依賴。
    “伐趙之議,朝堂上已是甚囂塵上。”浮丘伯沉聲道,神色不見波瀾。
    “按我大秦慣例,此等大戰,主帥之位,非蒙驁上將軍莫屬。朝中公卿,也多以為然。”
    成蟜聞言,緊繃的神情稍稍緩和,點頭道:“先生所言極是。蒙驁老將軍乃國之重器,威望素著,由他掛帥,方是萬全之策。”
    “重器?”浮丘伯玩味地重複著這個詞,嘴角泛起一絲冷意,“君上,您說的,是於國為重器,還是於相邦府為重器?”
    他不等成蟜回答,便悠悠開口:“《老子》有雲:‘大方無隅,大器晚成’。
    蒙驁將軍確是‘大器’,可惜,他已然‘晚成’。
    一尊鑄就定鼎之器,其形、其重、其用,天下人盡知,呂不韋更是了然於胸。
    他隻需將此器置於架上,配以監軍,節製糧草,便可安坐府中,遙遙掌控。最終,這尊大器的功勞,隻會為鑄架之人錦上添花。”
    成蟜的臉色瞬間煞白,他握著玉杯的手指因用力而發青:“先生的意思是……蒙驁將軍縱然功成,功勞也盡歸相邦府?”
    “然也。”浮丘伯頷首,“更重要的是,君上,您自己。”
    “我?”成蟜自嘲地一笑,“我太年輕,寸功未立,如何能與蒙驁老將軍這等國之重器相提並論?”
    “不!”浮丘伯斷然否定,眼中精光一閃,“君上,您看錯了自己!您不是‘器’,您是‘樸’!是《老子》所言‘樸散則為器’的那塊未經雕琢、蘊含無限可能的‘不周之木’!”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蠱惑人心的力量:“器已成,則其用有極!樸未散,則其勢無窮!
    呂不韋算得到一尊‘器’的斤兩,但他算得到一塊‘樸’的可能嗎?
    滿朝文武看得透一尊‘器’的紋路,但他們看得透您這塊‘樸’的未來嗎?
    您的年輕,您的所謂‘寸功未立’,在他們眼中是空無一物,但在兵法上,卻是‘大象無形’!是最大的變數,是令敵人無從揣測的奇兵!”
    他走到成蟜麵前,目光灼灼地逼視著他:“您是大王胞弟,身負嬴氏血脈,官拜國尉,總領軍務,名正言順!
    您如今的退讓,不是謙遜,而是將自己這塊象征著王室未來的‘神木’,拱手讓給呂不韋去隨心雕刻!您退一步,他便會進一步,最終在您身上刻滿他呂氏的印記!”
    “呂不韋有《呂氏春秋》,那是他的‘文治’之器!而您,君上,您要去爭的,是我大秦賴以立國的‘武功’之‘樸’!
    是以兵權,告訴天下,大秦的根基,是嬴氏的鐵與血,而非商賈的珠算與筆墨!”
    “君上,這非危局,乃是天賜良機!是上天要您親自掛帥,將這支虎狼之師握在手中,以一場煌煌武功,將這大秦江山這塊‘樸’,重新握回嬴氏手中!
    告訴鹹陽,告訴王宮裏的大王,誰,才有資格在這塊神州原木之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成蟜的呼吸變得急促,胸膛劇烈起伏。他心中的不甘、屈辱、責任與野望,在“器”與“樸”的對比中被徹底點燃。他不再是那個需要依賴他人的稚嫩公子,而是一塊蘊藏著雷霆與風暴的原始神木。
    他緩緩握緊了拳頭,骨節發出“咯咯”的脆響。眼中的迷茫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與熾熱。
    “先生說的是。”成蟜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每一個字都仿佛從胸腔深處迸發,
    “為嬴氏正名,為大秦定基……這伐趙主帥之位,成蟜,必爭!”
    看著眼前少年眼中燃起的烈火,浮丘伯深藏在寬袖中的手也悄然握緊。他的臉上依舊古井無波,唯有嘴角,在無人察覺的瞬間,勾起了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成了。
    這顆棋子,終於落在了他想要的位置。
    在他的心中,天下便是一盤尚未終局的棋。呂不韋攜《呂氏春秋》之威,李斯以‘萬世之法’為骨,二人在中腹布下了一張天羅地網,其勢煌煌,幾乎已成定局。
    但他從不認輸。棋局將終,大勢已去之時,方是下“勝負手”的最好時機!
    將成蟜這顆年輕氣盛、身負王室血脈的棋子,悍然點入呂、李二人看似牢不可破的實地之中,以兵權為刀,以伐趙為勢,就是要於死地求活,重塑整個棋局!
    這不僅僅是權謀之爭,更是他與李斯之間,一場無聲的“大道”之爭。
    李斯要的是自上而下、萬世一係的“立心”;而他浮丘伯要的是“破心”,是以變數撬動定局的波瀾!
    李斯要為天下鑄造一副無堅不摧的鎧甲,而他,則要成為那個手持利刃,永遠能找到鎧甲縫隙的人。
    上一次,他輸了。這一次,勝負未知。
    他抬起眼,看著鬥誌昂揚的長安君,看到的卻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少年君上,而是他此生最大的一場豪賭中,那枚足以屠龍的……天元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