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內，暖香嫋嫋。
    趙姬斜倚在軟榻上，纖纖玉指漫不經心地撥弄著一隻通體碧綠的玉蟬，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嫪毐跪坐在下方，正口沫橫飛地描繪著鹹陽城中“一字千金”的盛況，言語間極盡渲染呂不韋權勢滔天、威望無兩之意。
    “太後，您是沒瞧見，那鹹陽西市城門下，人山人海！呂不韋就憑一部書，一句話，便攪動了整個鹹陽！
    如今人人都說，相邦是在‘為大秦萬世立法，為天下蒼生立心’！這……這分明是僭越君王之權啊！”
    嫪毐的聲音裏透著一股急切。
    趙姬終於撩起眼皮，那雙嫵媚的鳳目中卻是一片慵懶和不耐：“又是這些陳詞濫調。呂不韋勢大，難道是今日才有的事嗎？他為政、他立書，與本宮何幹？隻要他不誤了大王的江山社稷，本宮樂得在甘泉宮裏清淨。”
    她對呂不韋的情感太過複雜，既有舊怨，又夾雜著一絲無人能懂的依賴。嫪毐想用這種粗淺的政治攻訐來挑動她，顯然是找錯了方向。
    嫪毐心中一滯，碰了個軟釘子。他知道，太後對呂不韋的觀感，如雲中之月，時明時暗，難以捉摸。直接攻擊呂不韋，隻會讓她生厭。
    他眼珠一轉，立刻換了策略，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絲神秘：“太後明鑒。呂不韋一介商賈，哪有這等經天緯地的謀略？他之所以能有今日之聲勢，皆因背後有高人輔佐。”
    “哦？”趙姬果然被勾起了一絲好奇。
    “如今相邦府，有李斯和甘羅，此二人才是呂不韋真正的左膀右臂！”嫪毐緊盯著太後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拋出棋子。
    提到甘羅，趙姬的表情毫無波瀾，那不過是呂不韋豢養的又一個少年天才。
    但當“李斯”兩個字從嫪毐口中吐出時，趙姬撥弄玉蟬的手指，微不可查地一頓。
    她想起了那個在甘泉宮內，麵對自己“車輪飛轉”的刁難，卻能將世間之樂分作三等，侃侃而談，最終將話題引向“經緯天下、重塑乾坤”的年輕男人。
    那個男人，眼神深邃，言談間自有乾坤，與宮中這些隻知諂媚或畏懼的男人截然不同。
    捕捉到這絲微弱的變化，嫪毐心中瞬間湧起一股酸澀的苦楚，仿佛膽汁倒流。
    他辛辛苦苦模仿李斯的言行舉止，才換來太後片刻的青眼，而真正的李斯，僅憑一個名字，就能在她心中漾開漣漪。
    這股嫉妒如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但他臉上卻瞬間堆起了更謙卑、更熱絡的笑容，仿佛隻是在分享一則有趣的秘聞。
    “太後有所不知，”嫪毐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些，語氣曖昧，
    “外麵都在傳，李軍正才華蓋世，深得相邦器重。據說……前些時日，他已夜宿相邦府，不日便要尚相邦之女呂娥蓉，成為呂氏的快婿了。”
    話音落下，殿內一片死寂。
    暖香依舊，但空氣仿佛凝固了。
    趙姬緩緩坐直了身子，將那隻玉蟬輕輕放在案幾上。她沒有說話，但那雙原本慵懶的鳳目之中，卻陡然迸射出一縷驚人的精光！
    她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極淡、卻又極冷的笑意。
    “相邦……要嫁女兒了？”
    她輕聲自語，聲音柔媚，卻透著徹骨的寒意，“這可是大喜事。”
    她抬眼看向嫪毐，那眼神中的寒意，反倒讓嫪毐心中一陣得意。他成功了！
    “既然是相邦未來的快婿，”趙姬的指尖在光滑的幾案上輕輕一點，一字一頓地說道，“本宮，也該備上一份厚禮了。”
    嫪毐心頭竊喜，正欲趁熱打鐵，再進讒言，殿門外卻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來人是冬兒。
    她一入殿，嫪毐那陰狠而得意的目光便如毒蛇般射了過去，帶著一絲警告。
    然而，冬兒卻並未如他預料般畏縮閃躲。她抬起頭，那雙曾飽含驚恐的眸子此刻清冷如冰，平靜地迎上了嫪毐的視線，目光深處甚至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這無聲的對峙，仿佛在宣告：你的把戲，到頭了。
    嫪毐心頭猛地一跳，一股無名火竄起。
    冬兒卻已收回目光，恭敬地向趙姬稟報：“太後，李軍正求見。”
    求見？不是宣召？
    嫪毐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化為全然的愕然與不解。李斯竟敢主動前來？！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這完全打亂了他的算計！
    趙姬顯然也沒想到。她眼中的寒冰霎時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被徹底點燃的、熾熱的好奇與玩味。
    她甚至懶得再看已然失措的嫪毐一眼，隻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語氣不容置疑：“你，退下。
    嫪毐僵在原地，方才的得意與算計被這一聲輕喝擊得粉碎。
    他像個被主人隨手丟棄的玩意兒，在冬兒冰冷的注視下，狼狽不堪地退出了大殿。
    殿內，那股由嫉妒和征服欲交織而成的冰冷氣息，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愈發濃鬱。
    “宣。”
    隻一個字，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期待。
    李斯緩步走進甘泉宮大殿。當他經過侍立在殿門的冬兒身旁時，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極快地交匯了一瞬。冬兒的眼神裏帶著一絲急切的提醒與擔憂，而李斯則以一個微不可察的頷首回應，示意自己心中有數。
    冬兒一顆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臣李斯，拜見太後。”李斯躬身行禮，姿態無可挑剔。
    “平身吧。”
    趙姬的聲音慵懶依舊，卻多了一絲審視的銳利。她沒有讓李斯落座，就讓他這麽站著，纖纖玉指重新撚起了那枚冰涼的玉蟬，緩緩摩挲。
    “本宮方才聽聞，李軍正好事將近，不日便要尚相邦之女，成為呂氏的快婿了？”
    她開門見山，話語如同一柄淬了冰的匕首，直刺要害，
    “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本宮已經想好，要送你一份怎樣的大禮了。”
    那“大禮”二字，被她咬得極重，殿內本就暖膩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
    來了！
    李斯心中一凜，麵上卻不動聲色。
    他再次長揖及地，聲音沉穩而清晰：“臣，不敢受此賀，更不敢受此禮。”
    趙姬挑了挑眉，鳳目中閃過一絲意外的戲謔：“哦？為何？莫非是相邦之女配不上你李軍正，還是……你覺得本宮的賀禮，不夠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