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匡扶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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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邦府,書房。
    曾經這裏是整個大秦帝國的權力中樞之一,每一道從這裏發出的命令,都能讓六國為之震動。
    而今,這裏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頹靡之氣。
    呂不韋披頭散發地癱坐在主位上,曾經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發髻早已鬆散,華貴的深衣上沾染著點點酒漬。他的雙目赤紅,死死盯著麵前空無一人的席位,那裏,仿佛還坐著那個笑起來眉眼彎彎、語出驚人的少年。
    甘羅的血,似乎還未幹透。
    李斯的背叛,像一根毒刺紮在他的心頭。
    嬴政的敲打,則如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呂不韋,一生“奇貨可居”,從一個陽翟大賈,做到了權傾天下的秦國相邦,編撰《呂氏春秋》,欲為萬世立法。他曾以為自己距離輔佐幼主、成就萬世功業的周公僅一步之遙。
    可如今,所有的榮耀與夢想,都隨著甘羅的自刎,化為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周公……嗬嗬……周公……”他低聲呢喃,抓起案幾上的青銅酒爵,又將一杯苦酒灌入喉中,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
    就在這時,他踉蹌起身,醉眼朦朧間,目光死死地釘在了牆上懸掛的那副新的《周公負成王圖》上。
    畫中,周公背負年幼的成王,垂首低眉,慈愛溫厚。
    可此時在呂不韋眼中,那周公的右眼,竟仿佛沁出了一行刺目的血淚!他渾身一顫,如遭雷擊,伸出顫抖的手指著那畫。
    也就在他心神劇震,將傾未傾之際,一個沉穩如磐石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叩響了這間死寂的書房。
    “相邦。”
    來人是司空馬,呂不韋最信任的謀臣之一。他看著眼前判若兩人的呂不韋,眼中閃過一絲痛心,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呂不韋並未理會,隻是揮了揮手,沙啞著嗓子道:“出去……都出去!”
    司空馬卻並未退下,反而上前一步,躬身一拜,聲音鏗鏘有力:“馬知相邦心痛甘羅之逝,更恨李斯之叛。然天下人,皆在看著相邦府!”
    “看?”呂不韋慘然一笑,“看我呂不韋如何從雲端跌落嗎?讓他們看!讓他們笑!”
    “不!”司空馬的聲音陡然提高,“他們是在看,那個以《呂氏春秋》為天下立心的呂相邦,是會就此沉淪,還是會再度站起來!相邦,您忘了,天下尚未一統,您為大秦、為天下規劃的藍圖,才剛剛展開!”
    他直視著呂不韋,一字一頓地說道:“長信侯府門客如雲,太後恩寵日盛;大王王權日固。您若倒下,相邦府這棵大樹,頃刻間便會分崩離析!您一生的心血,都將為人作嫁衣!”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呂不韋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雙眼中終於有了一絲清明。
    是啊,他還沒有輸!他手裏還有《呂氏春秋》,還有遍布朝堂的門生故吏,還有這十幾年來積累的治國經驗與威望!
    他看著司空馬,嘴唇翕動,良久才吐出一句滿是苦澀的話:“可……大王已不信我……周公之路,斷了……”
    司空馬眼神一亮,他知道,相邦的心氣,回來了。
    他再次深拜,朗聲道:“相邦!周公輔政成王,天下景仰。然上古亦有商相伊尹,放太甲於桐宮,待其悔過而後迎之複位。周公之道,在於順;伊尹之道,則在於‘正’!”
    “大王年少,或有行差踏錯之時。相邦您,依舊是那個能為大秦,乃至為天下‘撥亂反正’的伊尹啊!”
    伊尹!
    這兩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在呂不韋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是了!
    他當不了那個溫良恭儉讓、事後飄然身退的周公旦。大王嬴政是雄猜之主,絕不會容忍一個功高蓋主的“仲父”存在。
    既然如此,何不當那個手握乾綱,能行廢立之事,以天下為己任,匡扶社稷的伊尹!
    “哈哈哈……哈哈哈哈!”
    呂不韋突然放聲大笑,笑聲由低沉而至高亢,充滿了悲愴,更充滿了重新燃起的、不顧一切的野心與豪情!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將手中的青銅酒爵狠狠砸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仿佛砸碎了所有的頹唐與迷惘。
    他雙目如電,盯著司空馬,也像在對整個天下宣告:
    “司空馬,你說的對!”
    “我呂不韋,當不了輔政的周公……”
    他深吸一口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膛裏迸發出來的:
    “那便當一個,定國安邦的伊尹!”
    而此刻在長信侯府,與相邦府的蕭索淒清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
    這裏是鹹陽城如今新的權力漩渦中心,從呂不韋門下轉投而來的門客、食客,以及各路嗅到權力氣息的遊俠、辯士,將偌大的府邸擠得滿滿當當。酒肉的香氣與高談闊論之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醺然的浮華與喧囂。
    主廳之內,嫪毐半倚在鋪著虎皮的軟榻上,懷中抱著美姬,手中擎著金樽,滿麵紅光地接受著堂下眾人的吹捧與恭維。
    “侯爺得太後恩寵,加封長信侯,實乃我大秦之幸事!”
    “相邦老矣!今後鹹陽,唯侯爺馬首是瞻!”
    聽著這些話,嫪毐的嘴角咧到了耳根,他享受這種感覺,享受這種將曾經高不可攀的呂不韋踩在腳下的快感。
    就在這鼎沸人聲中,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穿過人群,來到了嫪毐的身側。正是新得嬴姓、官複原職的內史,嬴肆。
    嬴肆並未像其他人一樣滿臉諂媚,他隻是平靜地站在那裏,目光掃過堂下那些形態各異的“新門客”,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嬴內史,何故不飲?”嫪毐醉眼惺忪地問道。
    嬴肆微微躬身,壓低了聲音:“侯爺,肆不敢飲。因為我在這滿堂賓客的歡聲笑語中,聽到的卻是危樓將傾之聲。”
    這句話如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嫪毐大半的酒意。他揮手讓懷中美人退下,坐直了身體,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此話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