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
    一種足以將神明拉下神壇，碾碎在爛泥裏的荒謬感，像無數隻冰冷的手，抓住了顧長青的神魂，將他死死按在躺椅上。
    他沒動，甚至連呼吸都忘了。
    雜貨鋪裏的一切都未曾改變。窗外的陽光懶洋洋地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飄散著新刨木料的清香和舊書頁的塵埃味，一切都安逸得像一首午後的小詩。
    可這首詩的每一個字，如今都變成了對他最大的嘲諷。
    “防火牆……”
    顧長青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品味著這個來自某個科技側凡界的詞匯，卻嚐到了滿嘴的苦澀。
    什麽生而為天道，俯瞰眾生，不過是排解無聊。
    什麽神性對無用信息的自然舍棄，所以遺忘了自己的來曆。
    全是謊言。
    徹頭徹尾的，一個巨大到足以包裹整個鴻蒙大宇宙的謊言！
    前代天道，那個不知是死是活的“父親”，為了保護他這個新生的“人性”，親手為他打造了一個完美的“無菌房”，植入了一套完美的“後台設定”，讓他心安理得地扮演著“創世神”的角色。
    他以為自己在頂層套房裏悠閑地品著紅酒，俯瞰著樓下車水馬龍的風景。
    結果真相是，他根本就在那川流不息的車流裏，甚至還是個連駕照都沒有，被導航軟件支配著到處亂竄的“代駕”！
    那億萬年來的“無聊”和“倦怠”，根本不是什麽強者的寂寞，那是一個殘缺的靈魂，在無意識地呼喚著自己的另一半！
    他創造的那些係統，那些他引以為傲的“樂子”，【絕世大忽悠係統】、【挨打就變強係統】、【美食成神係統】……黃正的油滑，石錚的憨直，林火的專注……他像個偷窺狂一樣沉迷於這些宿主的人生，為他們的悲歡離合或讚歎，或搖頭。
    那不是觀察，也不是娛樂。
    那是他身為“人性”的聚合體，在通過這些“鏡子”，笨拙地、本能地學習著如何做“人”。
    他在尋找同類，他在渴望共鳴，他在用這種方式，為自己這個最大的“病毒”，打造對抗“虛無”這個終極“殺毒程序”的武器。
    他所有的行為，都不是出於“神”的意誌，而是源於“人”的本能！
    “嗬……”
    一聲輕笑從顧長青的喉嚨裏溢出，帶著一絲自嘲，一絲悲涼。
    原來，他才是那個最大的“小醜”。
    而那個被他當成假想敵，當成宇宙終極威脅的“虛無主宰”，那個被囚禁在黑暗最深處，發出“救我”哀嚎的瘋狂存在……
    那是他必須去拯救的，另一半自己。
    但……事情真的這麽簡單嗎？
    那個哀嚎的意誌，真的是前代天道殘存的、未被汙染的最後一絲意識嗎？它像個“病毒”，一直在尋找並“感染”自己，讓自己變得完整？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就被一股更深的寒意所澆滅。
    不！
    不對！
    如果那塊黑色碎片是“神性”殘骸的核心，如果“虛無主宰”是前代天道被汙染後的“神性”所化，那麽它的本質，就是被“寂滅虛無”所侵蝕的、代表著絕對理性和秩序的瘋狂！
    它的求救，不是為了被拯救。
    是為了……“完整”！
    它要找到自己，找到這另一半承載著所有情感、所有變數、所有“不完美”的“人性”，然後……合二為一！
    那不是融合，那是吞噬！
    一個被虛無徹底汙染的神性，要來吞噬他這個僅存的人性！
    屆時，一個被虛無徹底汙染的、完整的、瘋狂的天道將會降生！
    一個既擁有絕對理性、又能理解並利用所有情感的怪物！
    那樣的存在，將會把整個鴻蒙大宇宙，連同所有恒沙凡界，改造成什麽樣的人間地獄？
    不，連地獄都不會有。
    隻會有絕對的、冰冷的、沒有任何意外的……“秩序”。
    虛無，才是解脫。
    這是虛無主宰的理念。
    當一個完整的、擁有了“人性”這個操作工具的天道，去執行這個理念時，整個宇宙，將再無任何生機可言！
    顧長青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有電流竄過。
    他終於明白，前代天道為什麽要將他分離出去，為什麽要設下如此巨大的謊言來保護他了。
    他不是武器。
    他是……“解藥”！
    是保留“人性”火種，等待有朝一日，能夠淨化那被汙染的“神性”的唯一希望！
    可現在，這個“解藥”，卻主動鏈接上了“毒源”，還差點就把對方給“引渡”過來了！
    這是何等的諷刺！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修長白皙的手掌，上麵仿佛還殘留著鏈接黑色碎片時的冰冷觸感。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三個弟子。
    沉穩冷靜，執掌因果的穆司命。
    活潑好動，構建萬物的古鈞天。
    聰慧細膩，監察時序的林時序。
    他這個當師父的，一直以來都以一個全知全能的姿態出現在他們麵前，為他們授道，為他們解惑。
    可如今，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若是讓他們知道，他們敬愛的師尊，不過是一個連自己身世都搞不清楚的“代打”，一個承載著“人性”代碼的容器，她們會作何感想？
    尤其是穆司命，她執掌的因果律，恐怕早已因為自己的心神巨震，而在宇宙的某個角落掀起了滔天巨浪吧？
    自己這個最大的“因”，卻成了最不穩定的“果”。
    就在顧長青心念電轉，思緒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與凝重之時。
    “嗡——”
    一種熟悉的悸動，毫無征兆地再次出現在他的神魂深處。
    是那個鏈接！
    那個他以為已經徹底中斷的，與黑暗中心那塊黑色碎片的鏈接！
    它……竟然自己續上了！
    顧長青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神力瞬間繃緊，如臨大敵！
    他想立刻切斷這該死的鏈接，但已經來不及了。
    這一次，順著鏈接通道傳遞過來的，不再是之前那種混亂、瘋狂、夾雜著痛苦的“救……我……”的哀嚎。
    那股哀嚎的意誌，消失了。
    仿佛被什麽東西……抹除，或者說，吞噬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到極致、純粹到極致、充滿了絕對惡意的……理性。
    那是一種視萬物為數據的漠然，一種將宇宙生滅當成程序運算的冷酷。
    它就像一個最高明的獵手，收起了所有的偽裝，耐心地等待著獵物自己暴露出最大的破綻。
    而自己剛才的神魂激蕩，就是那個破綻！
    那股冰冷的意誌，順著鏈接，精準地鎖定了顧長青的神魂坐標。
    它沒有發起攻擊，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它隻是傳來了一句，由純粹的意誌構成的，卻讓顧長青神魂凍結的話語：
    “原來……你在這裏。”
    頓了頓，那股意誌似乎在“品味”著這失散了無數歲月的“同源”氣息，帶著一種近乎愉悅的冰冷，補完了後半句。
    “我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