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黃粱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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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鼓敲過五遍,天光將亮未亮,是一幅水墨畫,僅用最掛單的灰青色勾勒出天地輪廓。
    東宮寢殿內,暖爐裏的銀炭燒到了盡頭,餘溫將散,隻餘一絲將逝的暖意。
    裴知寒眼皮動了動,從一場支離破碎的沉睡中掙脫。
    頭很沉,像是灌滿了鉛。
    “主子爺。”
    方平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帶著一種數十年如一日的恭謹:“晨練的時辰到了。”
    裴知寒撐著床榻坐起身,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指尖摩挲過鬢角,觸及的卻是冰冷的汗意。
    方平躬身進來,手裏捧著一套勁裝。
    “您的槍,奴婢已經差人備好了。”
    槍?
    這一個字,像一根冰冷的針,毫無預兆地紮進裴知寒的腦海。
    像是一道刻在骨子裏的符咒,瞬間喚醒了某種沉睡已久的東西。
    他動作一頓,抬眼看向方平。
    方平的臉上,是再尋常不過的神情,眼底沒有絲毫波瀾,仿佛練槍這件事,是他平日裏該做的。
    可他明明……
    裴知寒掀開被褥,赤足踏上冰涼的地磚。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掌心與指節處,覆著一層薄薄的,卻無比真實的繭子。
    這不是一日之功,更不是一月之績。
    這是長年累月,握著同一樣東西,磨出來的印記,是光陰在手掌上刻下的證明。
    他走出寢殿,清晨的寒氣,帶著露水的濕潤與草木的清冷,撲麵而來。
    庭院中,那棵老梅樹下,立著一個烏木的兵器架。
    梅樹虯枝盤繞,花未開,卻已透出幾分傲骨。
    架子上,一杆通體渾黑的長槍靜靜地躺著,槍頭在晨曦中,泛著幽冷的寒芒。
    它不該在這裏。
    從出生開始,在人前,他手中隻有書卷與筆墨,隻聞竹簡翻飛之聲,隻染翰墨清香。
    背地裏練的是劍,是君子之道的劍,是殺人的劍。
    他從未練過……
    他緩步走上前,每一步都像踩在虛無之上。
    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槍身。
    就是這一瞬。
    轟然一聲,心神劇震。
    記憶的洪流衝垮了堤壩,洶湧而至,帶著塵封已久的腥風血雨,將他淹沒。
    不再是夢境,是真真切切的,屬於他十三歲那年的過往。
    南山行宮,一池碎掉的月光,倒映著破碎的命運。
    湖邊那個穿著華麗宮裝,眉眼間籠著一層化不開的清冷,身形卻單薄得像要被風吹走的女子。
    她遞給他一根柳條,柳條柔韌,卻又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天下人都想讓你跪下的時候,你的槍,得替你站著。”
    那句話,如刀刻斧鑿,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記起來了。
    從那夜之後,每個清晨,他都會在東宮最僻靜的角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那個最簡單的起手式。
    定。
    那是他的立身之本,是一個少年對抗命運的開始。
    他記得柳條抽打在掌心的微痛,那痛楚帶著一種奇特的清醒,提醒他,他不是一個任人宰割的病秧子。
    他記得冬日裏呼出的白氣,在寒風中凝成白霧,又消散無形,如同那些曾壓在他心頭的陰霾。
    他記得自己日漸挺直的腰背,從佝僂到堅韌,從陰鬱到挺拔。
    而心中那慢慢消散的陰鬱,也隨著每一槍的揮舞,被一點點驅散。
    那段記憶,是他陰暗孤獨的少年時光裏,唯一一抹亮色。
    一抹,本不該存在的亮色。
    因為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原本的那段記憶之中,十三歲那年,他隻是一個在宮中苟延殘喘,被所有人無視的病弱太子。
    沒有南山行宮的相遇。
    沒有那句振聾發聵的教誨。
    更沒有這十年如一日的槍。
    兩段截然不同,卻又同樣真實的過去,在他的腦中瘋狂地撕扯,撞擊。
    它們如兩頭凶猛的巨獸,在他識海中搏殺,每一擊都讓他頭痛欲裂。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髒,那恐懼比死亡更甚,因為它關乎存在的真實。
    “主子爺?”
    方平見他臉色煞白,連忙上前,眼底閃過一絲擔憂。
    裴知寒猛地回神,一把抓住方平的手腕,力道大得讓老太監悶哼了一聲,骨節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靖安郡主蘇枕雪……是何年……薨逝的?”
    他死死盯著方平的眼睛,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方平的臉上,是一種全然的錯愕與不解。
    他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手腕,揉著生疼的骨節,臉上寫滿了疑惑。
    “主子爺,您……”
    老太監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手腕,揉著生疼的骨節。
    “靖安郡主……不是在順天十九的夏至,下嫁給嚴海寧之子嚴瑜,成了嚴夫人嗎?”
    “雖說半年後,靖國公府牽扯進那場謀逆大案,郡主也……香消玉殞。可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怎麽能算薨逝呢?”
    十年前……
    下嫁?
    嚴夫人!
    謀逆大案!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紮進裴知寒的心裏,攪得他五髒俱焚。
    世界在他眼前,開始天旋地轉,所有的景象都模糊成一團色彩,仿佛被潑了墨的畫卷。
    他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廊柱上,發出一聲悶響。
    不對。
    全都不對。
    他夢裏的那個蘇枕雪,分明是在初春的一場雪夜,在清冷的靖國公府,寒毒發作,嘔血而亡。
    她死於十年之前,順天十九年的初春。
    可方平口中的蘇枕雪,卻活到了夏至!
    她嫁給了嚴瑜?
    她死於一場謀逆?
    一段全新的,他從未經曆過的曆史,帶著血腥氣,強行灌入他的腦海。
    但……似乎什麽都沒有變。
    蘇家仍舊是叛黨。
    隻不過這一次,揭發的人,是嚴瑜。
    他帶著十八封靜安郡主蘇枕雪和靖國公蘇茂的家書,作為證據,狀告蘇家叛國,北疆兵變。
    父皇大怒,派兵圍剿,大將軍海林生奔襲千裏,將蘇茂的頭拿回了長安。
    蘇枕雪被嚴瑜親手勒死,以昭嚴家一族忠心不二。
    蘇家滿門,一夜之間被連根拔起。
    而那場動亂之後,朝堂大換血。
    原本隻是戶部侍郎的蕭菱書,一躍成為戶部尚書,與嚴瑜和另外幾人,組成了新的內閣,權傾朝野。
    嚴瑜……蕭菱書。
    裴知寒的瞳孔,驟然緊縮。
    他想起了蘇枕雪在夢中庭院裏,帶著幾分譏誚的閑談,那語氣裏,有種看透世情的慵懶:“戶部侍郎家那個敗家子,在銷金窟裏欠了能買下半條街的銀子……”
    一個念頭,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劈開了所有的迷霧,照亮了隱藏在曆史深處的陰謀。
    這不是夢。
    那也不是什麽幻覺。
    他與她,在兩個相隔十年的時空裏,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產生了交集。
    而她……
    她在她的時空裏,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都在改變著他的曆史。
    裴知寒響起了她在自己麵前奪走了那個蘇家的案牘,一定是她做了什麽,才導致他的曆史,被篡改。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讓他渾身冰冷,連血液都凝固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棋手,執掌乾坤,運籌帷幄。
    而那個執棋的人……
    “方平。”
    裴知寒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沉靜,隻是那份沉靜之下,是萬丈深淵。
    “傳東宮衛指揮使,李東樾。”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孤,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