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佛前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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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爺!不可啊!”
    方平那張老臉,血色褪盡,像一張被水浸透的宣紙。
    他跪伏在地,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金磚,聲音裏帶著哭腔。
    “了塵大師千叮萬囑,此物霸道,一月之內,絕不可服用超過兩次!今日才初十,您若是再用,便是以命相搏,萬一……萬一……”
    “萬一什麽?”
    裴知寒緩緩轉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陪了自己二十年的老奴。
    他的眼神很靜,靜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裏麵沒有半分波瀾,隻有一片沉寂的化不開的黑暗。
    “拿來。”
    他蹲下身,扶起方平。
    動作很輕,可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卻讓方平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方平看著眼前的太子殿下,看著他眼中的血絲,看著他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氣的臉,看著他那份不惜一切,也要墜入深淵的決絕。
    他那顆早已被宮中歲月磨得堅硬如鐵的心,在這一刻碎了。
    他知道,自己勸不住了。
    從沒有人,能勸住這位太子殿下想做的事。
    他隻是閉上眼,兩行渾濁的淚,終於忍不住,順著那深刻的皺紋,滾落下來。
    “奴婢……遵旨。”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由紫檀木製成的錦盒。
    打開錦盒,裏麵鋪著一層明黃的絲絨,絲絨之上,靜靜地躺著三粒鴿子蛋大小的,暗紅色的藥丸。
    那藥丸表麵,仿佛籠著一層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光暈。
    正是培鬆釀。
    裴知寒沒有絲毫猶豫,伸出手,將三粒藥丸,盡數拈起,直接送入口中。
    他甚至沒有用水,就那麽直接咀嚼起來。
    一股奇異的,混雜著鬆脂的清香與某種不知名草藥的苦澀味道,瞬間在他的口腔中炸開。
    藥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冰涼的溪流,順著他的喉嚨,直墜腹中。
    “主子爺……”
    方平看著他的動作,心如刀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他從小看到大的,大景朝最尊貴的儲君,為了一個他不知道的理由,踏上了一條凶險的路。
    藥力發作得很快。
    一股強烈的,無法抗拒的倦意,如潮水般湧來。
    裴知寒隻覺得自己的眼皮,重如千斤,整個世界,都在他眼前,開始變得模糊,旋轉。
    桌案上的燭火,拉長成一道道扭曲的光影。
    廊柱上的雕花,化作一團團混沌的色塊。
    方平那張寫滿了悲痛的臉,也漸漸遠去。
    他的身體,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軟軟地,向後倒去。
    就在他意識徹底沉淪的前一刻。
    他仿佛看見,寢殿的窗外,那棵老梅樹的枝頭,不知何時,悄然綻放出了一朵殷紅如血的花。
    那花瓣的形狀,他認得。
    玉龍牡丹。
    ……
    夜,涼得像一塊剛從井裏撈出來的鐵。
    嚴府的書房裏,燈火通明。
    剛從宮裏領了申斥,又聽了一耳朵敲打回府的嚴瑜,一腳踹翻了門邊的金猊炭爐。
    燒得通紅的銀霜炭滾了一地,劈裏啪啦地炸開幾點火星,將那張名貴的波斯地毯,燙出幾個醜陋的焦黑窟窿。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皮毛燒焦的,令人作嘔的臭氣。
    “廢物!一群廢物!”
    他麵目猙獰,那張往日裏引以為傲的俊朗麵容,此刻扭曲得像個惡鬼。
    蕭家父子,是他父親費勁心神養出來,兩條忠心耿耿、指哪咬哪的狗。
    他原以為,這兩條狗就算不能咬死北疆那頭老獅子,至少也能撕下幾塊血淋淋的肉來,讓嚴家在朝堂上再添幾分籌碼。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兩條狗竟然被人輕而易舉一棍子打死了。
    死得如此幹脆,如此徹底。
    而打狗的那個人,竟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蘇枕雪。
    那個他從未正眼瞧過,隻當是個陪嫁了赫赫權勢的病美人。
    一個病懨懨的繡花枕頭,竟能攪出這等滔天風浪?
    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他從袖中取出一封剛剛送達的密信,信紙被他攥得變了形。
    信上的內容,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紮在他的眼球上。
    “白馬寺武僧無葉,乃是當年護國大將軍李愷之遺孤。李家滿門,因何而滅,大人心中有數。”
    李愷……
    那個在順天三年,因通敵之罪,被陛下下旨滿門抄斬的護國大將軍。
    當年,親手將李愷的人頭從北疆帶回京城獻給陛下的,正是如今的靖國公,蘇茂。
    而負責羅織罪名,在朝堂上發起彈劾的,正是他的父親,嚴海寧。
    一樁塵封了近十年的血案,一根早已被遺忘的引線,竟因為蘇枕雪在白馬寺的那一把火,重新被牽扯了出來。
    “蘇枕雪……蘇枕雪!”
    嚴瑜低聲嘶吼,每一個字都帶著刻骨的恨意。
    一拳砸在身後的書架上,震得那些價值連城的古籍善本,簌簌發抖。
    他終於明白,自己,乃至整個嚴家,都小看了那個女人。
    她不是什麽病弱的棋子。
    她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劍,不出鞘則已,一出鞘,便要攪動這滿城風雨,顛覆長安的平靜。
    婚期提前至下月初三。
    陛下這是在催促,也是在警告。
    他嚴家必須盡快將這枚最不穩定的棋子,死死地按在自家的棋盤上。
    按住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按不住,隻怕就是萬劫不複!
    他看著窗外那片深不見底的夜色,眼中閃過一絲毒蛇般的狠厲。
    那夜色黑得發沉,像是預示著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
    既然棋子不聽話。
    那就隻能,毀了她。
    這世上,不聽話的棋子,從來都沒有好下場。
    ……
    靖國公府。
    那封來自北疆,插著三根染血翎羽的八百裏加急軍報,就靜靜地躺在蘇枕雪的麵前。
    它像一張判官筆下的生死簿,每一個字都透著血腥氣。
    上麵的每一個字,她都認得。
    可連在一起,卻組成了一篇她看不懂的悼詞。
    “兵敗。”
    “退守雁門關。”
    “前鋒營三千將士,誤食黴糧,上吐下瀉,戰力盡失。狄人趁虛而入,長驅百裏……”
    “我軍……傷亡過半。”
    她纖長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
    那些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叔伯,是會扛著她在北疆的草原上,追逐落日的漢子。
    他們曾是北疆的脊梁,是蘇家的驕傲。
    如今,他們都成了一份份冰冷的傷亡名單,化作了雁門關外,那一片片染血的雪。
    她沒有哭。
    眼淚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它暖不了北疆凍死的忠骨,也洗不淨這長安城裏,深入骨髓的醃臢。
    哭,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她的心很靜。
    “小姐。”
    阿黛推門進來,腳步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麽。
    她手裏端著一碗參湯,可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裏,此刻卻盛滿了化不開的悲傷與恐懼。
    眼眶紅腫,顯然是哭過。
    “小姐,您……吃點東西吧。”
    她的聲音裏帶著哽咽。
    她的哥哥,那個曾把她舉過頭頂,許諾要給她買最漂亮頭花的少年,也在那份名單上。
    蘇枕雪沒有回頭。
    她的目光,穿過窗欞,望向了北方的天空。
    那裏沒有星星,隻有一片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沉沉的鉛雲。
    “阿黛。”
    她輕輕地開口,聲音飄忽得像一縷煙。
    “你說,雁門關今夜的雪,是不是紅色的?”
    阿黛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她跪在地上,將頭埋進蘇枕雪的膝蓋裏,放聲大哭。
    哭聲裏是無盡的悲傷與無助。
    蘇枕雪伸出手,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她的動作很輕,很柔,像是在安撫一隻受傷的小獸。
    又像是在告慰那些遠在北疆的亡魂。
    可她的眼神,卻一點一點地,變得堅硬,鋒利。
    不知過了多久,阿黛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隻剩下偶爾的抽噎。
    蘇枕雪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備車。”
    阿黛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她。
    “小姐,您要去哪兒?”
    “去白馬寺。”
    蘇枕雪站起身,從妝台那個錦盒裏,取出了那柄皇帝禦賜的玉玄匕首。
    那匕首通體瑩潤,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幽幽的冷光。
    她沒有將它藏於袖中,而是直接別在了腰間。
    冰冷的玉鞘,貼著她單薄的腰身。
    “我要去問問佛祖。”
    她看著窗外那片死寂的庭院,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這朗朗乾坤,為何容不下一個忠字。”
    “這慈悲天下,為何偏要讓好人,不得善終。”
    馬車駛出靖國公府。
    長安城,像是死了一樣。
    街道上行人稀疏,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連平日裏最喜歡吠叫的野狗,都夾著尾巴,不知躲去了哪個角落。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的味道。
    那是恐懼。
    是對北疆兵敗的恐懼,是對戰爭將臨的恐懼,更是對這深不見底的,朝堂詭事的恐懼。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每一次顛簸,都像是在叩問著這片土地的良心,叩問著這大景朝的蒼生。
    蘇枕雪閉著眼。
    她的腦海裏沒有父親的身影,沒有北疆的風雪。
    隻有那個,在夢裏出現的,穿著玄色蟒袍的清冷身影。
    裴知寒。
    他是不是,也知道了這一切?
    在那個屬於他的,十年之後的世界裏,北疆的結局,是否也是如此?
    蘇家的覆滅,是否也是這般,慘烈而冤屈?
    她忽然覺得,自己與他之間,隔著的,遠不止十年光陰。
    還有一道,由無數忠魂的白骨,與無盡的鮮血,堆砌而成的,無法逾越的鴻溝。
    這鴻溝,名為天命。
    也為君心。
    縱使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能跨越這道鴻溝?
    她心中苦澀,卻又帶著一絲偏執的倔強。
    馬車在白馬寺山門前停下。
    這一次,迎接她的不是那個眼生的小沙彌。
    而是數十名手持齊眉棍,神情肅穆的武僧。
    他們分列兩旁,見到蘇枕雪,齊齊躬身,單手立於胸前,行了一個佛門最重的禮。
    “恭迎郡主。”
    聲音整齊劃一,帶著金石之氣,回蕩在空曠的山門前,震得人耳膜發顫。
    為首的,正是無葉。
    他換下了一身灰色的僧袍,穿上了一件便於行動的黑色勁裝,腰間別著一柄樸實的戒刀。
    那張清俊的臉上,再沒有了半分羞怯,隻有屬於一個戰士的,沉凝與銳利。
    “郡主。”
    他上前一步,聲音沉穩。
    “主持,已在禪院等您多時。”
    蘇枕雪的目光,越過他,投向了那條通往後山的,幽靜的小徑。禪院裏那棵老銀杏,葉子已經落盡了。
    光禿禿的枝幹,在鉛灰色的天幕下伸向天空,像一雙雙在無聲質問著蒼天的手。
    了塵就坐在樹下那方石桌旁。
    他沒有看書,也沒有撚佛珠。
    隻是靜靜地,煮著一壺茶。
    紫砂壺裏,泉水翻滾,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是這死寂的院落裏,唯一的聲音。
    茶香嫋嫋,清苦,提神。
    見到蘇枕雪,他像是沒有半分意外,隻是抬起眼,那雙總是眯著的眼睛裏,透出一絲清明。
    “郡主來了,坐。”
    他提起茶壺,為蘇枕雪麵前那個粗陶茶杯,斟滿了茶。
    茶湯澄黃,熱氣氤氳,帶著一絲暖意。
    蘇枕雪在他對麵坐下,沒有碰那杯茶。
    她討厭暖的東西。
    “主持,慧明大師如何了?”
    她開門見山,聲音裏不帶一絲多餘的情緒。
    了塵放下茶壺,歎了口氣。
    “命是保住了。”
    “隻是這身子骨,怕是毀了。”
    他頓了頓,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第一次正視著蘇枕雪,帶著一種深沉的,無法言喻的感激。
    “郡主的大恩,白馬寺上下,沒齒難忘。老僧代慧明,代這寺中數百僧眾,謝過郡主。”
    他說著,便要起身行禮。
    “大師不必多禮。”
    蘇枕雪抬手,製止了他:“我救慧明大師,不是為了白馬寺,也不是為了佛祖。我隻是不想讓一個好人,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她有她的底線,有她的堅守。
    了塵看著她,看著她那雙清澈見底,卻又藏著無盡風暴的眼,許久,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郡主想見他,老僧這便帶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