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諾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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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禪房外,大雪覆青瓦,山風呼嘯如刀,穿林而過,直抵這方清淨之地。
    無葉的禪房裏,冷得像塊石頭,寒意直透骨髓。
    窗戶關得嚴實,卻擋不住山裏的風。
    風從門縫裏擠進來,帶著一股鬆針的苦味。
    角落裏那盞油燈,燈芯已燃至盡,火苗如一豆殘魂,在風中顫抖,隨時可滅。
    它在牆壁上投下的影子,孤零零,單薄得像一張隨時會撕裂的畫卷。
    阿黛就坐在那張硬邦邦的木凳上。
    她沒哭。
    眼淚在北疆兵敗的消息傳來、那份長長的陣亡名單被公布於眾的那一刻便已流幹。
    剩下的,隻有一片空洞的,被寒風反複穿過的荒原。
    她隻是看著那豆將滅的燈火,看著它在牆壁上投下的,自己那孤零零的,單薄的影子。
    那影子,宛如一尊泥塑的佛像,無悲無喜,卻又盡是悲喜。
    無葉站在門口,已經站了很久。
    他像一尊石雕的佛,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滿室的死寂。
    他知道北疆的事。
    也知道那份冰冷的陣亡名單上,有她哥哥的名字。
    佛門清規萬千,道盡世間苦厄。
    可這苦,落在眼前人身上,便不是一句放下能了結。
    那些字字珠璣,此刻卻比鴻毛還輕,入不得這凡塵的肺腑。
    他想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終於還是動了。
    他走到桌邊,拿起那把粗糙的陶壺,倒了一杯水,遞到阿黛麵前。
    水是涼的。
    “喝點水。”
    他那雙常年握著佛珠的手,此刻端著粗瓷杯,指節微微泛白,笨拙得像個初入人世的孩童。
    連那句喝點水,都帶著山裏人的實誠與不知所措,以及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笨拙的溫柔。
    阿黛沒有接。
    她緩緩抬起頭,那雙總是亮晶晶的,像藏著兩汪清泉的眼睛,此刻黯淡無光,像兩口幹涸的枯井。
    她看著他,看了很久。
    久到無葉以為,她就要這麽看到天亮,看到這盞油燈徹底熄滅。
    可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出現在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上,顯得格外淒美。
    像是在墳頭上,開出了一朵血紅色的花。
    “小和尚。”
    她的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你說,人活這一輩子,到底圖個什麽?”
    無葉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想說,是修行,是參悟,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可看著她那雙空洞的眼,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佛經裏關於“空”和“無”的教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想過藏經閣三千佛經,卻找不出一個字來撫慰麵前的人。
    “我哥說,等他打了勝仗回來,就用攢下的軍餉,給我買一支全長安城最漂亮的珠花。”
    阿黛的眸子閃動著,笑得落寞。
    “可他人沒了。”
    “珠花再漂亮,又有什麽意思呢?”
    “戴給誰看呢?”
    無葉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生疼。
    是佛心被凡塵刺破的疼。
    他依舊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站在那裏,像一根木頭。
    “無葉。”
    阿黛忽然叫他的名字:“要是我也死了呢?”
    她就那麽直勾勾地看著他,那雙枯井般的眼睛裏,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光:“你……會怎麽樣?”
    無葉的身體,猛地一僵。
    佛說,眾生皆苦,生死無常,當以慈悲心觀之。
    可這一刻,他腦中所有的佛理,所有的經文,都被這句話,擊得粉碎。
    什麽四大皆空,什麽色即是空,統統化為烏有。
    他想到的不是超度,不是往生。
    他想到的,是那份陣亡名單上,一個個冰冷的名字。
    是他眼前這個,隨時可能會凋零的,鮮活的生命。
    他看著她,那張還帶著稚氣,卻已寫滿滄桑的臉。
    他那顆修了十幾年的,古井無波的佛心,在這一刻,徹底亂了。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而是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比認真的語氣,反問道:“誰殺了你?”
    阿黛愣了一下,隨即又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要是仇家很厲害呢?是那種,你一輩子都打不贏的人呢?”
    她逼視著他,像一個輸光了所有賭注的賭徒,在問神佛,借最後一絲運氣。
    “你還敢去嗎?”
    油燈的火苗,就在此刻,猛地跳了一下,將無葉的影子,在牆壁上拉扯得巨大。
    他不再是那個羞怯的,木訥的小和尚。
    他像一尊,從佛龕裏走下來的,怒目金剛。
    隻為紅塵。
    “不管他是誰。”
    他的聲音,沉穩如山,每一個字,都帶著金石之氣。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用他那長滿了厚繭的,粗糙的手指,輕輕拭去了她臉上的淚痕。
    那動作,笨拙,生澀,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一種誓要將她從深淵中拉回的執拗。
    阿黛的身體,微微顫抖。
    她能感覺到,他指尖的滾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尖發顫。
    無葉看著她,看著她那雙重新蓄滿淚水的眼,一字一頓,鄭重得像是在佛前立誓。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的仇,就是我的仇。”
    這不是一句安慰。
    這是一句承諾。
    一個出家人,對一個紅塵女子許下的,最破戒,也最決絕的承諾。
    他願意為她,從一個普度眾生的浮屠,變成一把隻為她揮舞的,複仇的刀。
    阿黛再也忍不住,將頭埋進他的懷裏,放聲大哭。
    這一次的哭聲裏,沒有了絕望,沒有了空洞。
    隻有委屈,隻有宣泄。
    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死灰複燃的希望。
    無葉的身體,依舊僵硬。
    可他還是緩緩地,抬起手,輕輕地,放在了她的背上。
    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擁抱,是渡她,還是渡自己。
    或許,他們都是這苦海裏,掙紮的溺水之人。
    能做的,不過是抓住彼此,一同沉淪。
    禪房外的風停了。
    那豆燃盡了燈油的火苗,在最後閃爍了一下之後,終於,徹底熄滅。
    黑暗重新籠罩了這方小小的天地。
    可在這片黑暗裏,卻有兩顆心,靠得前所未有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