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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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是瀕死前回光返照的一抹血。
    它將祁連山嶙峋的剪影,投射在廣袤的雪原上,像一頭沉默而巨大的,等待吞噬一切的凶獸。
    李東樾站在雪丘的最高處,像一尊被風雪與絕望,一同凍僵了的石像。
    他身後的雪坡下,是三千個或坐或臥,沉默得如同死人的身影。
    三千個黑色的,渺小的點,在這片無垠的,純白的絕境裏,顯得那般微不足道,又那般觸目驚心。
    第四日了。
    這是他們與死神約定的,最後一個期限。
    風,刮在臉上,像無數把看不見的,鈍口的刀子,一刀一刀,淩遲著他們身上最後那點可憐的溫度。
    饑餓,是更惡毒的酷刑。
    它像一條盤踞在腹中的毒蛇,不知疲倦地,啃噬著他們的五髒六腑,他們的筋骨血肉,甚至他們最後一絲,名為“希望”的東西。
    李東樾緩緩地,抬起頭,望向那片在夕陽下,顯得愈發猙獰,愈發不祥的黑色山脈。
    還沒有任何動靜。
    沒有信號。
    沒有斥候。
    那個獨自一人,走進魔鬼巢穴的女子,像一滴水,匯入了大海,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
    “將軍……”
    一個年輕的,嘴唇幹裂得像是要滲出血來的小兵,踉蹌著,爬到了他的身邊,聲音嘶啞得,像兩塊石頭在摩擦。
    “時辰……快到了。”
    李東樾沒有回頭。
    他的手,緩緩地,握住了腰間那柄冰冷的,陪伴了他半生的佩刀。
    他記得。
    他記得她走之前,那雙平靜得,不帶絲毫波瀾的眼睛。
    “如果天黑之前,我沒有出來。”
    “你就帶著人,衝進去。”
    “能殺多少,算多少。”
    “至少,讓我們蘇家軍,死得,像個爺們兒。”
    這是軍令。
    是他們蘇家最後的主人,下達的,最後一道軍令。
    他該執行。
    可他的手,卻抖得,連刀柄都快要握不住。
    他看著山坡下,那三千雙,同樣望向他的,空洞的,麻木的眼睛。
    他知道,隻要他一聲令下。
    這三千個早已被饑餓與絕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袍澤,會毫不猶豫地,從雪地裏爬起來,舉起他們那早已卷了刃的兵器,朝著那座注定要埋葬他們的山,發起最後的,也是最悲壯的,一次衝鋒。
    然後呢?
    然後,就是被那些早已瘋魔的突格部戰士,像宰殺牛羊一樣,輕而易舉地,屠戮殆盡。
    蘇家,就真的,徹底絕了後。
    那杆黑色的,承載了數代人忠骨與榮耀的大旗,也將永遠地,倒在這片異國的,冰冷的土地上。
    不。
    不可以。
    李東樾死死地咬著牙,一股腥甜的血腥味,從他的舌尖,彌漫開來。
    他不能讓蘇家,斷送在他的手裏。
    夕陽,終於沉下了地平線。
    黑暗,像一張無邊無際的,冰冷的巨口,毫不留情地,吞噬了這片天地間,最後一絲光亮。
    時辰,到了。
    李東樾緩緩地,抽出了腰間的佩刀。
    刀鋒,在慘白的星光下,泛著森然的,絕望的寒光。
    他轉過身,麵向那三千殘兵,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刀。
    “蘇家軍!”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卻像一道驚雷,狠狠地,劈開了這片死寂。
    “聽我號……”
    他的話,隻說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見了。
    他看見了。
    在那片通往祁連山腳的,唯一的,黑暗的小徑上。
    出現了一點,微弱的,跳動的火光。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一點,兩點,三點……
    越來越多的火光,從那片黑暗中,亮了起來。
    匯成了一條,蜿蜒的,流淌的,火的河流。
    那條河,正朝著他們的方向,緩緩地,流淌而來。
    那是什麽?
    是敵人的伏兵嗎?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那剛剛才被點燃的,同歸於盡的血性,瞬間被一種更大的,對未知的恐懼所取代。
    李東樾也眯起了眼,死死地盯著那條越來越近的,火龍。
    然後,他看見了。
    在那條火龍的最前端,是一個單薄的,清瘦的,卻又挺得筆直的身影。
    她身上,裹著那麵黑色的蘇字大旗。
    那麵旗,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活了過來,在風中,獵獵作響。
    是郡主!
    是郡主回來了!
    一股巨大的,足以將人徹底衝垮的狂喜,席卷了李東樾的全身。
    他扔掉了手中的刀,連滾帶爬地,朝著那條火龍,衝了過去。
    他身後的三千殘兵,也跟著,發出一陣陣喜極而泣的,不似人聲的歡呼,朝著那片代表著希望與新生的火焰,瘋狂地湧去。
    他們衝到了近前。
    然後,他們看清了。
    看清了那支隊伍的全貌。
    他們的歡呼聲,又一次,戛然而止。
    臉上那份劫後餘生的狂喜,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巨大的震驚,與深入骨髓的,仇恨。
    那支護送著郡主歸來的隊伍,不是別人。
    正是那些化成灰,他們都認得的,突格部的魔鬼!
    三百名身材魁梧,殺氣騰騰的血鷹衛,手持火把,如最忠誠的衛士般,分列兩翼。
    他們的中間,是數十輛裝滿了糧食與肉幹的,沉甸甸的雪橇。
    而在隊伍的最中央。
    那個單薄的身影,正坐在一架用狼皮鋪就的,簡陋的擔架上。
    她的懷裏,抱著一個血肉模糊,早已看不出人形的,身影。
    那個身影的手腳,雖然已經解開了鎖鏈,可那深入骨髓的傷痕,依舊觸目驚心。
    當李東樾看清那張臉時。
    那張他無比熟悉的,曾與他並肩作戰,一同飲酒的,少帥的臉時。
    他整個人,都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了。
    “少帥!”
    他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踉蹌著,撲了過去。
    那三千蘇家軍,在看清那張臉的一瞬間,也都瘋了。
    他們的眼睛,瞬間變得血紅。
    一股滔天的,足以將這片天都燒出一個窟窿的怒火,轟然炸開。
    “突格部的雜碎!”
    “老子跟你們拚了!”
    他們忘了饑餓,忘了絕望,忘了剛剛的狂喜。
    他們的腦海裏,隻剩下一個念頭。
    報仇!
    為他們的少帥,報仇!
    他們像一群被徹底激怒的餓狼,舉著手中那早已殘破不堪的兵器,朝著那三百名血鷹衛,瘋狂地衝了過去。
    一場血腥的,不死不休的內鬥,一觸即發。
    就在這時。
    “住手。”
    一聲很輕,卻又帶著一種,足以讓這片沸騰的雪原,瞬間凍結的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
    是蘇枕雪。
    她緩緩地,從擔架上,站了起來。
    她張開雙臂,用自己那單薄的,清瘦的,甚至還在微微顫抖的身體,擋在了兩支即將廝殺在一起的隊伍中間。
    她看著那三千雙,燃燒著怒火與仇恨的眼睛,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們。”
    她指了指身後,那三百名同樣一臉警惕,握緊了彎刀的血鷹衛。
    “從今天起,不是敵人。”
    “他們,是我們的人。”
    她的話,像一盆冰水,將蘇家軍那股子衝天的怒火,澆熄了半分。
    可那份深入骨髓的仇恨,卻不是一句話,就能輕易抹去的。
    “郡主!”
    一名獨臂的老兵,跪了下來,聲音裏,是壓抑不住的,悲憤。
    “您看看少帥!您看看他被這群畜生,折磨成了什麽樣子!”
    “這個仇,我們不能不報啊!”
    “仇,當然要報。”
    蘇枕雪的眼中,閃過一絲,比寒冰還要冷上千倍的殺意。
    “但不是現在。”
    “也不是對著他們。”
    她轉過身,將懷中那個昏迷不醒的,白發蒼蒼的身影,小心翼翼地,交到了李東樾的手中。
    她看著那三千袍澤,一字一頓,用一種足以讓這片天地,都為之失色的,冰冷而堅定的語氣,說出了,那個讓他們所有人都為之膽寒的名字。
    “我們的敵人,隻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