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寧心中權衡再三。
    此行前往府城，他本就孤身一人，對那座城池素無根基。如今青雲擂將啟，諸方勢力匯聚，明暗交錯、波詭雲譎，稍有不慎，便可能陷入旋渦之中。
    若能與武侯府嫡女同行，或許能避開不少不必要的麻煩。
    更何況——他回想起那枚雷紋戒內的刻印。
    “驚鴻現，青雲亂。”
    “驚鴻”二字，不正與謝明璃口中的兄長謝驚鴻暗合？而“青雲”二字，更與即將到來的青雲擂息息相關。
    這六字警示，絕非空穴來風。若能借機靠近謝家，探清真相，未必不是意外之機。
    至於謝明璃……她雖強自鎮定，但楚寧早已察覺她身中陰煞雷毒，脈息紊亂，若無外力壓製，根本撐不過百裏長途。
    念及於此，楚寧抬眸看向她，語氣簡潔：“可以。”
    謝明璃一怔，旋即眸光輕動，唇角泛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似謝意，又似放下戒心：“多謝公子。”
    然而氣氛剛緩和一分，一道沙啞的嗓音忽然響起：
    “小姐！”
    馬車旁，一名身披黑甲、滿身血痕的護衛強撐著上前一步，神色滿是掙紮與不甘。他目光緊緊盯著楚寧，語氣壓抑中帶著不善：
    “小姐千金之身，怎能與不明來曆之人同行？”
    他說得極盡克製，卻仍難掩對楚寧的防備與排斥。
    他們這些護衛心知肚明——謝明璃不僅是武侯府嫡女，更是府中籌謀布局的關鍵人物。任何風吹草動，都是死罪。他們不敢冒這個險。
    謝明璃神色微冷，手指隱隱發顫，卻依舊壓下體內雷毒翻湧之苦，聲音如寒刃出鞘：
    “此地若再耽擱，便是全軍覆沒。”
    “你是在質疑我的決斷？”
    黑甲護衛身形一震，麵上露出惶懼之色，終是低下頭，咬牙退後一步：“……屬下不敢。”
    楚寧靜靜看著這場內部角力，眼底波瀾不驚。
    ——武侯府，果然門第森嚴，連生死之際，也能將階級禮數分得分毫不差。
    但他並不在意這些。
    山野寒風卷雪而至，鬆林簌簌，官道兩側銀裝素裹，天地肅殺。
    楚寧掀簾上車，謝明璃靠坐一側，臉色蒼白，指尖死死按住玉佩，馬車隨即顛簸而行，漸行漸遠。
    兩人並肩而坐，命運初交，一如風雪之中——暗潮潛伏，靜水深流。
    車廂內寂靜無聲，唯有車輪碾過積雪的輕響。
    謝明璃盤膝而坐，掌心覆於小腹，緩緩運轉體內冰魄真氣，試圖壓製殘存的陰煞雷毒。淡青色的真氣如絲如縷，自氣海緩緩遊走至四肢百骸，卻難以觸及幾處幽暗處，隱隱有雷紋在皮膚下若隱若現，黑氣纏繞，如毒蛇蟄伏。
    楚寧側坐車窗一隅，餘光掠過身側少女的麵容。
    她臉色蒼白，額角冷汗未幹，唇色泛白，明顯正承受著劇烈痛楚。可即便如此，她的背脊仍挺得筆直，姿態端然，不露半分狼狽之態。
    他淡聲道：“強撐著壓製傷勢，隻會反噬自身。”
    謝明璃睫毛微顫，神色稍滯，卻旋即恢複平靜，輕聲道：“公子竟也通醫理？”
    楚寧搖了搖頭，語氣平淡：“不通。隻是方才與那天雷宗弟子交手時，察覺我所用雷勁，似乎正好克製了他的陰雷。”
    謝明璃眸光一動，眼底閃過一抹訝色：“你的雷勁能壓製陰雷？難不成你修的，是陽雷一脈？”
    “陽雷？”楚寧微蹙眉，語氣帶著幾分茫然，“這雷法還有陰陽之分？”
    謝明璃定定地看著他，良久才低聲道：“你竟不知？”
    她語氣中透著幾分複雜，“雷法中分陰陽兩脈，陽雷剛猛熾烈，克製幽寒之煞；陰雷則多為侵蝕封禁之術，擅長纏鬥與毒殺。你方才那道雷勁，熾烈若陽，確實不像尋常雷修所用。”
    楚寧沉默片刻，淡淡道：“我修的是《驚雷刀訣》，除此之外，從未聽人提過陰陽之分。”
    謝明璃聞言，瞳孔微縮，神情似是確認了某種猜測，聲音也凝重了幾分：“你說的，可是雷刀門那一脈的《驚雷刀訣》？”
    楚寧點頭：“你知道這門刀訣？”
    謝明璃沉吟片刻，眼神深沉：“聽聞雷刀門所傳《驚雷刀訣》，與天雷宗的《陰雷天典》、藏於禁閣的《九霄雷典》殘卷，同出一宗。”
    “據傳三者若能合而為一，便可窺得雷法極境，開啟傳說中的‘霄極之門’。”
    她頓了頓，目光愈發清冷：“而此次青雲擂的最高獎賞，便是《九霄雷典》的殘頁。”
    楚寧神色微變，眼中光芒流轉。
    雷刀門早年被滅，師門覆滅之謎無人能解；館主為何執意要他參加青雲擂？那枚雷紋戒內的血字，又究竟暗示著什麽？
    “驚鴻現，青雲亂。”
    ——謝驚鴻、青雲擂、九霄雷典，這些看似毫不相幹的線索，開始在他腦海中匯聚成雲，雲中藏雷，似有驚變將至。
    謝明璃側頭看他，似笑非笑：“你若真是雷刀門的傳人，那這次青雲擂……你注定，走不出風暴之外。”
    楚寧靜靜望著窗外飛雪，未語。
    他不是不怕風暴，而是從一開始，他就活在風暴之中。
    夜風驟急，車窗外驟然傳來陣陣金鐵交鳴，殺意隨風而至。
    楚寧眉頭一蹙：“……追兵提早了半個時辰。”
    謝明璃臉色愈發蒼白，丹田處的陰煞雷毒已開始失控。冰冷的雷勁在經脈中橫衝直撞，如野獸撕咬，真氣一運轉，便引來更劇烈的反噬。
    她袖下指節緊扣，泛出死白。
    不能再拖了。
    “需要幫忙？”楚寧忽然開口，語氣溫和，目光卻深如淵水。
    謝明璃沉默片刻，終究還是輕歎一聲，道：“我需一處隱蔽之所，調息壓毒。”
    楚寧揚了揚眉角：“此處荒郊野嶺，最隱蔽的地方——自然是在深林密崖之間。”他嘴角微彎，像是在笑，“放心，我不白救人。算你欠我一份人情。”
    謝明璃微微垂眸，眸光複雜，卻終是頷首：“好。”
    兩人不再耽擱，飛身下車，直奔官道旁的山林而去。
    濃夜如墨，密林沉沉，風吹枝動，雪枝翻飛。月光斜照在他們的背影上，拉得長而清冷。
    忽然，謝明璃身形一顫，腳下一空，狠狠撞在一塊焦黑岩壁上。她強撐片刻，終還是穩不住，身子微傾。
    楚寧下意識出手扶她，五指才碰到她腕間，指下竟傳來熾熱滾燙之感。
    三寸長的紫黑雷紋驟然膨脹，瞬息間已蔓延至肘彎。
    “別碰我。”
    謝明璃反手扣住他命門，聲音低冷，目光更寒：“你若聰明，就該立刻離開。”
    她話音未落，雷紋驟變，一道直刺心脈，一道竄入丹田。
    “呃……”
    謝明璃陡然一震，吐出一口夾雜雷光的血沫，軟劍當啷墜地。
    楚寧身影一動，抬手接住她下墜的身子，掌心貼上她後背，卻觸到一塊滾燙如炙的腫塊，雷毒灼燒，幾乎要將皮肉溶化。
    “……你這般熱心，不會是離火宮派來的吧？”謝明璃咬著唇，聲音輕冷，指尖卻悄無聲息地凝出一枚鋒利冰錐。
    “我倒希望是。”楚寧淡淡一笑，忽地劃破手腕，金紅色血珠順著掌心滴落，落在她後背雷紋交匯處。
    “畢竟離火宮，可教不出會《驚雷刀訣》的人。”
    血珠接觸肌膚一瞬，雷紋劇震，爆出一圈漆黑氣浪。謝明璃嬌軀一顫，指尖冰錐瞬間汽化成霧。
    二人一路疾行，終於在林間覓得一處幽深石洞。
    剛入洞口，謝明璃便再壓不住體內雷毒，踉蹌幾步，猛地跪倒在地，一口漆黑如墨的血液噴湧而出，染紅了衣襟。
    “喂！”
    楚寧疾步上前，將她扶住，卻觸到她冰涼如寒玉的肌膚，仿佛整個人正被雷毒封凍。
    “嘶……”他低吸一口涼氣。
    她頸側雷紋此刻已宛若毒蛇般蜿蜒而出，迅速擴散至鎖骨、手臂，乃至四肢。經脈寸寸冰裂，體內靈力四潰，幾近崩散。
    更可怖的是——當楚寧的掌心再次觸及她背後那處雷毒灼點時，自己體內的冰魄寒髓竟泛起異動，晶體表麵生出一圈圈紫斑。
    “姑娘你這是什麽毒……”
    “……別說話……”
    謝明璃咬著牙，眸中寒光未退，卻已有些渙散。
    下一瞬，雷毒猛然激蕩，從她體內炸裂開來，化作七道蛇影般的毒光，直奔她七竅而去——眼、耳、口、鼻，俱是入口。
    “謝明璃！”
    楚寧瞳孔一縮，猛然出掌，將一股雷勁化入她心口，試圖以陽雷逆衝那七道毒脈。
    雷霆炸響，石洞中電光大作，山林皆震。
    她天靈蓋驟然湧出一道道寒光，冰霜凝結成鏈，鎖向那七道毒蟒。
    可剛一纏上，那雷毒卻猛然反噬，冰鎖寸寸崩裂，謝明璃額間浮現出蛛網狀裂痕，血絲緩緩滲出。
    雷毒巨蟒咆哮著撲向心口刹那，謝明璃驟然睜眼，瞳孔中雷紋翻湧，似有雷霆墜落其中。
    “坎位三步，震宮為引！”
    她聲音低沉卻清晰，猶如一道符咒，直刺楚寧識海。
    楚寧瞬間明悟，反手抽出鏽刀，按著她所指方向刺入石壁裂縫之中。
    “鏘——”
    刀尖入石的一瞬，山體仿若共鳴，岩縫中雷光乍現，地脈雷靈被強行引動。
    以刀為陣心，雷紋如焰中蓮花，在兩人四周迅速盛放，一圈又一圈灼熱氣旋旋卷而起，雷霆交纏，形成一方短暫的封閉領域。
    雷毒被困於陣內，掙紮如狂，卻被雷紋死死束縛，暫時無法破陣而出。
    但——謝明璃的狀態，已岌岌可危。
    她的脈搏亂得如破布鼓點，心跳微弱，氣息淩亂，若再不及時驅除雷毒……
    她就真的撐不過半刻鍾。
    “快——把外衣脫了！”楚寧低喝，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
    謝明璃強撐著殘存的神智，臉色倏地一僵，眼中閃過一絲遲疑與震驚，仿佛還未從這句話的突兀中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