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九章 師徒論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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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熾難以理解,這在黃易的預料之中,因為上層出身的朱高熾,從未以普通百姓的視角生活過,所以很難做到深知民生疾苦。
當年在關中生活過一年,可那時的關中早就跟中原大明不是一個製度了,所以朱高熾體驗的底層生活很超前。
沒經曆過壓迫和磨難,不足以言感同身受。
“朝廷頒布法令,百姓為了正常過日子生活,一般是不會主動觸犯的,哪怕很多法令壓根就不合理,就比如說路引製度。”
“其實曆朝曆代,都要類似路引的東西,唐代有符傳、宋朝有憑由,甚至還有別的朝代叫什麽介卲信、暫住政、什麽碼的,換湯不換藥,其實都是一種東西……若這東西真的完全被百姓抵製,那就不會流傳下來了。”
“就像給耕牛穿鼻孔、帶上籠子一樣,是枷鎖、是試探、更是在馴化,慢慢的百姓就習慣並且接受了,這就是朝廷,視百姓如牛馬的朝廷。”
“假如我是一個農戶,耕田十畝,一家三口,除了繳納的賦稅之外,可以養家糊口。如果能安穩度日,我不會想著造返,隻求平淡過活即可。”
“所以哪怕路引限製了我出行,簡單,我不出門就是了,親戚朋友都在方圓十裏二十裏,最遠不超過百裏,或許用不到路引。”
“雖然路引製度害得我走不出家門百裏,但艱難度日養家糊口已經耗盡了我的精力,我可以接受不出遠門。”
朱高熾忍不住笑了,“姨夫,天下百姓如果都像您這樣想,那可就真的太平了。”
太平?
黃易嗤笑道:“從來都是百姓盼太平,偏偏朝廷折騰不休。”
“你在關中的一年裏,見過長安聯合衙署一年有幾次行動?若非必要,朝廷絕不擾民。”
“可大明不是,今日收這個稅、明日抽那個捐的,時而修路、時而修渠,總之老百姓除了要種好家裏的一畝三分地,一年四季別想閑著。”
“不是在出錢就是在出力,更何況當年的中原大明糧食產量低,很多時候繳納完苛捐雜稅,餘下真不夠口糧的。”
“人們被朝廷逼得活不下去,不當流民又如何?當也是死,不當也是死,換做是你,你會遠走他鄉嗎?”
額……
朱高熾沉默了,“朝廷也不想擾民,更不想讓百姓變成流民,很多時候是下麵的官員層層加碼……”
黃易擺手打斷了他,“沒錯,你也知道是這樣。可在百姓眼淚,哪怕是一個村子的裏正,他也代表的朝廷,更不用說一地知縣了。”
“你們應該製定更多的策略,或者用更多的手段去監察百官、約束百官,可現實情況呢?”
“你皇爺爺成立了錦衣衛,的確是監察百官,可他監察百官的初衷卻是為了鞏固皇權,以防官員密謀大逆。”
“至於官員在下麵欺壓百姓,這個好像不歸錦衣衛管?是這樣吧?”
朱高熾紅著臉點了點頭,確實如此,錦衣衛不管百姓。
黃易笑了,“監察百官不是有禦史台嗎?怎麽?怕他們官官相護,所以又單獨開設了錦衣衛?”
“我看不是!根子還是皇帝沒有跟百姓感同身受。”
“從大明立國朝廷開啟路引製度,到洪武十三年,全國設立巡檢司數千所,就是為了嚴密約束百姓流動。但數千所委實太多了,洪武皇帝在十三年的時候裁撤了三百多所。”
“沒成想不到一年時間,也就是洪武十四年春天吧,他又擔心裁多了,於是皇帝又恢複了三十多所。”
“而後在洪武十九年,洪武皇帝頒布了知丁法,類似於宋朝保甲製度和路引製度的融合,除了不允許百姓自由流動,朝廷還以嚴刑峻法強迫四鄰相互監視,輕則入獄、重則殺頭。”
“也許你皇爺爺的本意是讓百姓監督外來人員,防止有些敵國的密探之流,鼓勵百姓幫朝廷警惕四鄰、識別細作。”
“可後來竟然演變成了百姓之間相互傾軋的工具,甚至成了許多當地惡霸欺壓百姓的手段和借口。”
朱高熾撓了撓頭,聽得很認真。
黃易接著講了一個真實案例,也是他的親身經曆,“曾經我跟你太子大伯一起遊曆江南,遇到這樣一件冤案:有個糧長叫瞿仲糧,他故意刁難兩個納糧戶,把二人的路引扣住,汙蔑人家沒有路引,然後送入大獄。”
朱高熾咒罵道:“豈有此理,人家是來納糧的,他把人送大獄作甚?”
黃易聳了聳肩,“這就是私人恩怨了。糧長還不算什麽正式官員,隻是稍微有那麽一丁點權力,就能刁難百姓,更何況官府呢?”
“路引製度本就約束百姓,偏偏在真正施行的時候,各級衙門竟然把路引製度當成了生財工具,其中之黑暗,簡直難以想象。”
“洪武初年,有個叫趙興勝的淮西老兵,憑軍功做了兵馬指揮使,然後負責瓜州巡檢司衙門,三年時間裏,他個人拿走了十五萬張路引出去私下裏兜售。”
“一張路引少則一貫、多則五貫,可想而知此人獲利多少?”
嘶……
朱高熾驚呆了,多少?十五萬張,一貫錢就是一兩銀子,也就是說,此人至少獲利三十萬兩?
“該死,這是把朝廷的路引當發財的買賣做呢?”
黃易笑著點頭:“他當然該死,後來被你皇爺爺發現,自然是殺了。”
“問題是本以為殺一儆百,能夠震懾百官的,誰成想恰恰相反,大家都看到了路引的暴利,於是乎爭相效仿,幾乎所有衙門,但凡有點權力的,都想從路引巡檢司這一肥差上撈點油水,不能隻讓你巡檢司發財,我們連湯都喝不上吧?”
“駐紮在撫州的兵馬司,在千戶張邦和董升的帶領下,把家裏的雞鴨鵝都趕出來,用士兵在官道上看著,但凡有百姓挑著糧食路過,就要幫我們喂養雞鴨,要麽出糧、要麽出錢。沒辦法呀,我們不是巡檢司,弄不來路引,但我們也想在路上掙點錢……”
朱高熾想罵娘,“這不就是劫道嗎?”
黃易哈哈大笑,“沒有官身的山賊土匪,那叫劫道。這是朝廷的兵馬,有官職的,誰敢說人家劫道?”
“杭州右衛指揮陳翔和令史魏克銘合作,二人勾結在一起,專門刁難捕魚的漁民,不交錢的話,這些漁民就不能從他們的治下路過,也就無法去捕魚。”
“類似這種案例,數不勝數,遍地都是,貓有貓道鼠有鼠道,總之所有的衙門為了從百姓身上撈油水,絞盡腦汁變著法的壓榨百姓。”
“高熾,若你是一個尋常百姓,是更恨路引製度呢?還是更恨這些貪官汙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