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馬皇後:重八,你看到雄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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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坤寧宮。
    一襲素衣的馬皇後坐在桌子邊,桌上三菜一湯騰起嫋嫋熱氣。
    醋溜豆芽,清炒薺菜,鹹肉冬瓜,再就是一碗蛋湯,帝王家的晚膳就是這般平常。
    老榆木筷箸在空碗邊。
    馬皇後沒有動筷,愣愣出神。
    以前的這個時候,雄英總愛踮腳扒著甕沿偷吃,湯汁濺在臉上。
    “皇奶奶的鹹肉要切指甲蓋大小才入味。”
    那孩子捧著滾燙的陶碗跑過九曲回廊的模樣,仿佛還在昨日。
    屏風外的老太監望著琉璃瓦上漸沉的夕陽,渾濁老眼也泛起淚光。
    自皇長孫薨逝,皇後撤了滿宮金器,連膳食都改用粗瓷,說這是替早夭的孫兒積陰德。
    可那些素淨碗碟間,永遠擺著副鏨金鑲玉的碗筷。
    那是雄英六歲生辰時,陛下親自從內承運庫挑的貢品。
    “皇奶奶做的菜比禦膳房好吃!”
    稚嫩的童音穿透記憶裹住坤寧宮,馬皇後指尖掠過碗沿缺角。
    去歲春旱,這孩子硬要跟著喝糙米粥,說是要與河南災民同苦。
    一陣風吹過,絹帕被風卷向殿外,馬皇後起身追了兩步,卻在門檻處踉蹌著扶住朱漆廊柱。
    階下打掃的小宮女慌忙跪倒,露出的腕間係著五彩絲絛。
    雄英最喜在宮人手繩上串銅錢,說這是保平安的“買命鎖”。
    “這薺菜,該焯兩道水的。”她轉身望著涼透的菜喃喃自語,淚珠落在榆木桌麵。
    前日尚膳監送來新製的櫻桃酪,她恍惚間竟吩咐給東宮送去,直到老太監撲通跪地才驚覺,那銜著銀匙討甜食的孩子,早已葬在鍾山陵寢。
    “娘娘,陛下回宮了。”老太監的通報聲傳來。
    馬皇後慌忙用帕子按著眼角,卻瞥見銅鏡裏銀絲如雪。
    ……
    朱元璋每天都會來坤寧宮用晚膳。
    馬皇後見他進來,伸手盛一碗湯。
    “重八,嚐嚐這蛋湯。”她笑著晃了晃豁口的陶勺。
    自雄英去後,她獨處時總攥著孫兒的小衣發呆,但隻要朱元璋回宮,永遠撐著這副溫潤笑意。
    朱元璋坐下,看這案上的瓷碗。
    二十多年了,這套從濠州帶來的碗筷依舊用著。
    “妹子手藝倒退了。”他喝口湯,故意撇著嘴,竹筷挑起湯裏零星的菜葉。
    馬皇後也不惱,把剔了刺的鹹魚夾進他碗裏:“你日日批折子批到三更天,當緊身體。”
    朱元璋悶頭扒拉著糙米飯,想著今天的事,要不要告訴妹子?
    馬皇後一邊給他夾菜,一邊輕聲說,“把箱底那件狐裘找出來吧,入秋後,早晚會冷,當心著涼。”
    朱元璋望著妻子鬢邊白霜,含笑點頭。
    “明日讓尚膳監蒸籠糖糕。”他忽然說。
    馬皇後盛湯的手一抖,湯勺裏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
    糖糕是雄英最愛,自雄英走後,坤寧宮再未飄過蜜糖香。
    朱元璋知道皇後一直在想念皇長孫,忽地將糙米飯重重一擱。
    “妹子,咱今日看到一個跟咱大孫長的一模一樣的少年。”他終於開口。
    “在哪?”馬皇後抓住丈夫的龍袍前襟,“他是不是雄英?可是我們雄英回來了?”
    朱元璋望著妻子眼底迸出的光,他慢慢掰開馬皇後冰涼的指尖:“不僅長的像,眉間紅痣也一樣,連喚人時抬眉的弧度都絲毫不差。”
    “那定是雄英!”馬皇後霍然起身,“不是屍體不見了嗎?雄英會不會活了?他在哪?我要去...”
    “你坐下!”朱元璋低喝一聲。
    見妻子跌坐回椅中,他放軟語氣:“那孩子不記得咱,現在在一個醫館,說是被那個馬郎中撿回來的。”
    朱元璋說著經過。
    馬皇後聽著,身體顫抖起來:“鍾山下撿到的?天花沒要他的命,是了是了!定是大孫魂靈不滅,順著秦淮河找回家來了!”
    “可當時,太醫和呂氏都說咽了氣!”朱元璋眉頭皺起,“咱親手給他穿的蟒紋壽衣。”
    馬皇後眼眸垂下來。
    死而複生這種事,太匪夷所思了。
    “不過,那個馬天是個神醫。”朱元璋道,“有可能是他讓雄英起死回生,隻是,雄英失去了記憶。”
    馬皇後大喜:“當真?重八,我要見那孩子。”
    “錦衣衛還在查馬天底細。”朱元璋按住妻子肩頭,感覺掌下單薄如紙,“若真是大孫,咱一定把他帶回來。可他偏偏出現在常遇春兒子眼前?倘若是有人做局,那咱得謹慎了,畢竟涉及皇家血脈。”
    馬皇後指緩緩點頭,冷靜下來:“明日我去雞鳴寺上香,菩薩保佑,是雄英回來了。”
    ……
    夜幕降臨。
    “標兒最近可上朝了?”馬皇後麵色擔憂。
    朱元璋正大口吃,聞言抬頭:“他是太子,就算再悲痛,也得在文華殿聽六部奏事。前日戶部報河南春稅,他倒還記得先問去年受災三縣的蠲免。”
    馬皇後微微蹙眉,恍惚又見那日東宮廊下,朱標抱著高燒的雄英衝進雨幕,蟒袍下擺濺滿泥點。
    “這孩子自小把苦處往肚裏咽。”她輕歎一聲,“雄英出殯那日,我在奉先殿後牆聽見他哭。”
    微風吹過,朱元璋的影子在牆上晃了晃。
    他想起昨日早朝,太子腰間玉帶竟鬆了兩扣,那個總被雄英拽著玉佩玩的父親,如今瘦得連蟒袍都空蕩。
    “幸好還有呂氏。”馬皇後撿起掉落的絲線,“允炆晨昏定省時總帶著他抄的《孝經》,前日還送來親手刻的木雕,說是雄英哥哥教過的刀法。”
    朱元璋眉峰一動。
    他咽下湧到嘴邊的疑竇,轉而問道:“允熥呢?不是被你帶來坤寧宮了麽?”
    馬皇後搖了搖頭:“呂氏昨兒接走了,說允熥夜裏總哭喊著要哥哥,難為她既要照顧標兒,又把允炆教得知書達理,如今還得顧著允熥。”
    “她是識大體的。”朱元璋點頭。
    馬皇後滿意的點頭:“孩子也教的好,允炆不到六歲,見我便背誦"喪三年,常悲咽",倒是比尋常孩子早慧。前日尚功局送來夏衣,呂氏特意吩咐把允熥的領口放寬半寸,說孩子脖頸被金鎖磨紅了。”
    朱元璋點頭:“允熥既回了東宮,讓禦馬監每日送兩盞新鮮馬乳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