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極了。
    南祝仁好像看到那隻被剝去了鎧甲的、蜷縮著的小獸，終於舒展開了一部分身體，用鼻子開始呼吸外麵的新鮮空氣。
    看陳婷現在的狀態還可以，他決定穩打穩紮，再接再厲。
    “我們剛剛說的都是‘島’上的東西。”南祝仁繼續引導，“其他地方的呢？”
    沙盤裏麵除了島，就是湖了。
    “這是環島的湖。”
    陳婷指著藍色區域裏麵的模型說道：“這艘船在湖裏，然後後麵是邪惡的神，神在追船。”
    到此，整個沙盤的所有模型全都解釋完畢了。
    陳婷再次進入沉默狀態。
    南祝仁知道，現在所有明麵上的信息都解讀完了，箱庭解讀的第一階段算是結束。
    接下來他要開啟第二階段——利用精神分析的技術去解讀沙盤的隱含意向。
    然後，讓陳婷和自己的潛意識、和自己的內心麵對麵。
    ……
    沙盤裏麵除了島，就是湖、就是剩下接近三分之二的沙子了。
    南祝仁出於謹慎先問道：“剩下的這些，還有什麽嗎？”
    陳婷搖頭：“什麽都沒有了。”
    南祝仁點頭表示明白。
    他沒有讓自己的語言承接過快，留下了緩衝和放鬆的時間。
    三個呼吸之後，南祝仁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這個作品裏麵，有‘你’嗎？”
    陳婷慌亂了一下。
    【呼吸加快，鼻翼舒張。】
    【抿嘴唇，是在克製自己說出什麽？】
    女生看著箱庭發了一會呆：“沒有，沒有‘我’。”
    南祝仁笑了笑，回憶剛剛陳婷對箱庭的解讀，好像是有些好奇一樣開始閑聊。
    他掃了一眼【孤島】，指向了環島的湖。
    “你剛剛說這個邪惡的神在追船？”
    “對？”
    “為什麽這個神要追這個船呢？”
    “……神要做不好的事情，這個神，他是死神。”
    “所以船上的人在逃跑。”
    “對。”
    “那船上的人為什麽不跑到島上去呢？”南祝仁指了指那棟建築，“這裏還有個屋子呢，住著應該也挺舒服。”
    南祝仁關注陳婷的表情，發現她沒有對自己的話語展現出排斥、防禦，很順暢地被引導入了話題。
    她一直有縈繞在身上的淡淡的恐懼。
    隨著他們對於箱庭的解讀，隨著話題一點一點深入，他們的談話內容開始一點一點脫離抽象的模型指向，開始逐漸涉及到現實中的具體概念。
    但是陳婷身上的恐懼沒有變深，而是維持住了。
    甚至於隨著陳婷的注意力開始被南祝仁的問題吸引，這種恐懼進一步變淡了。
    “這個屋子進不去。”
    “為什麽？”
    “這隻蜘蛛。”陳婷指著趴在屋頂的醜陋昆蟲，“守護著這個家，會把想要逃進家裏的人趕走。”
    南祝仁質疑道：“你剛剛好像說這隻蜘蛛是好的？”
    他抓住了陳婷前後敘述的矛盾點，這是陳婷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潛意識衝突。
    陳婷愣了愣：“蜘蛛有的時候是好的，但有的時候也不好，它畢竟是隻蜘蛛。”
    南祝仁做出若有所思的樣子：“這樣啊，那船上的人就不能往家裏跑了。”
    陳婷低下頭：“對，船上的人不能往島上跑，隻能留在湖裏往前開。”
    “他們能跑到哪裏去，海裏？”
    “沒有海，這就隻是個湖，他就隻能圍著湖跑。”
    南祝仁看著那小小的島，還有圍著島的小小的湖。如果真的有那麽一艘船隻能在這樣的圓形湖裏麵逃亡的話，遲早會被後麵的邪神追上的吧。
    事實上，那個西方死神造型的【邪惡的神】，手裏的鐮刀已經掛在了【輪船】的船尾上了。
    南祝仁掃了掃周圍，突然做出發現了新大陸的樣子：“那讓船上的人上岸怎麽樣，外麵有這麽大的地方，哪裏都能去的吧？”
    他手心向上，拂過那些什麽模型都沒有放置的沙子上方。
    是啊，船上的人為什麽非要上島呢？箱庭還有三分之二的地方可以讓船上的人“逃”。
    陳婷呆愣了，好半天才低聲說：“外麵，太大了；而且，什麽都沒有。”
    “還有，船是不能上岸的……”
    “船上人能去的地方隻有島，但是島上有蜘蛛，所以他又不能上島，隻能，隻能繼續往前跑，隻能在湖裏跑……”
    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陳婷聲音變得悶悶的。
    開始帶了一點鼻音。
    南祝仁垂下眼簾，讓自己的聲音愈發輕柔起來：“剛剛我問過你，這個作品中的‘你’在哪，你說，裏麵沒有你。”
    “那如果現在，我們重新看這個作品，你‘覺得’你會是裏麵的誰。”
    陳婷認真聽了南祝仁的話。
    她的聲音開始變得斷斷續續起來：“我，我可能在這裏。”
    她伸出手指，指向小島中間的三個娃娃。
    兩大一小的三個娃娃，陳婷希望自己是最中間的那個，最小的娃娃。
    南祝仁抓住了關鍵詞：
    “你‘可能’在這裏？”
    “那也就是說，還‘可能’在其他的地方？在哪？”
    陳婷抿了抿嘴。
    “在這。”
    這回，她的手指向了船。
    那根蒼白的、纖長的手，像是北風中的枝條，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了無法控製的顫抖。
    南祝仁疑惑：“你同時在兩個地方？”
    “因為，有一個，是假的。”
    南祝仁再接再厲：“哪個是真的？”
    “這個，是真的。”
    手指定在了輪船的上方。
    耳邊傳來斷續的、濃重的鼻音，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陳婷的臉上已經掛下兩束淚痕。
    她在啜泣。
    而南祝仁，長舒一口氣。
    成了。
    ……
    谘詢中，“哭泣”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它意味著來訪者的情緒進入短暫崩潰。
    意味著谘詢師之前的所有攻勢全都打對了地方，打出了效果。
    而情緒的崩潰，也意味著之後可以開始進行一個至關重要的步驟——
    情緒的重建。
    話題，也可以從箱庭作品，正式地、徹底地拉回到現實之中。
    ……
    南祝仁把紙巾遞給陳婷，靜靜地等了一會。
    等到陳婷的呼吸平複，等到對方雖然濕漉的眼睛還在滲淚，但已經可以正常說話的時候。
    南祝仁沿著之前的話題繼續：“你在這艘船上，所以你在逃。”
    “……嗯。”
    “誰在追你？”
    “……這個邪惡的神。”
    南祝仁不滿意這個回答。
    “船上的人是你。”南祝仁讓聲音變沉，“那‘神’會是誰？”
    沉默。
    南祝仁耐心等著，好半天之後，終於聽到一個回應。
    “……是媽媽。”
    南祝仁心下一鬆，麵上不顯，再接再厲：“還有嗎？”
    “……有。”
    南祝仁沒有追問，他停住了。
    他給陳婷思考的時間，給哭泣的她恢複力量的時間。
    好半天，陳婷才繼續道：“是王老師。”
    南祝仁直呼其名：“王安嗎，就是我上次在講座的時候碰到的那個？”
    “對，是他……王老師。”陳婷依舊用的敬稱。
    “你為什麽會想逃。”
    陳婷深吸了一口氣。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沙盤，看了裏麵的娃娃、小船、蜘蛛、死神、還有其他的所有。
    “王老師是江大的老師，跟我爸爸很熟。因為我要走自主招生的路線，有單獨的筆試和麵試，所以爸爸請他過來輔導我。”
    “媽媽很高興，因為我的成績雖然好，但是距離江大還有差距，尤其是江大的法學係，競爭很激烈……”
    “那也是媽媽的夢想。”
    “我很珍惜這個機會，學得很認真。”
    “但是，後來我發現，王老師上課的時候，靠得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