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蟲殼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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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鏽蝕濃霧像一張濕冷的裹屍布,死死糊在臉上。方舟七號鷹隼般的目光穿透力極強的防風鏡片,死死釘在鐵鴉團首領那張藏在網格麵罩後的臉上。他指節因為用力握著槍柄而微微泛白,喉嚨裏擠出沙啞的低語:
    “藥?”這個詞在死寂的濃霧裏帶著冰冷的回響。
    “有。”鐵鴉首領——他自稱“血爪”——用包裹在粗糙護手裏的大拇指,重重戳了一下自己身側那個背著鼓囊囊自製醫療包、渾身泥汙的矮個子傭兵。“止痛的,抗鏽的,縫合線…比吃生鏽蛾子肉強。”他粗糙的聲音裏帶著一種油滑的推銷腔調,像是在推銷劣質商品。“公平交易,傭兵準則。看你們傷得…嘖嘖。”他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在刑天裸露的、滲著黑綠汙血的巨大創口,以及艾麗西亞失焦灰敗的臉上掃過。
    “首領,”旁邊那個嗓音尖細、提著一把鋸齒匕首的鐵鴉團員上前半步,鐵鏽色的網眼麵罩遮不住他眼中的精光,匕首尖端狀似無意地對著刑天扛著的蜜糖那微微起伏的冰冷背脊,“那個…芯片妞,瞧著可真‘涼快’。”他舔了舔嘴唇,像餓狗看到了一根帶著肉星兒的骨頭。“快咽氣兒了吧?不如…”
    “放屁!”刑天的咆哮如同滾雷砸在地上,聲音不高,卻裹挾著刺骨的殺意,瞬間壓過了無處不在的“沙沙”聲。他扛著蜜糖的身體紋絲未動,但那隻獨眼,透過被汙血和汗凝結成一綹綹的亂發縫隙,死死鎖住那個拿匕首的傭兵。那眼神,如同剛從冰窟裏撈出來的刀鋒。
    拿匕首的傭兵被他盯得一哆嗦,下意識後退了半步,嘴裏嘟囔著:“吼啥…說個事實…”
    血爪猛地抬手,粗糙的鐵手套拍在匕首傭兵肩上,發出沉悶的金屬撞擊聲,看似阻止,實則更像是一種宣告主權的輕蔑。他麵罩後的眼睛轉向方舟七號,不再理會刑天那頭幾乎要撲出來的受傷怒獸。
    “藥,有。路,我們有。”血爪的聲音平緩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槍管點了點刑天和艾麗西亞,“他們需要藥,不然走不到地方。”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默不作聲的方舟七號,最後落在艾麗西亞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意有所指地加重了語氣,“沙海綠洲的入口…嘿嘿,我們知道捷徑。不像你們,像個撞進迷宮的耗子。”
    艾麗西亞的身體猛地繃緊了一下。鐵鏽腥味、頭部撕裂般的劇痛,還有眼前這夥武裝暴徒毫不掩飾的貪婪目光,讓她本就混亂不堪的神經幾乎要繃斷。“綠洲…入口…”她喃喃著,聲音微弱得像蚊蚋,卻充滿了急迫,“必須要到…”這是她腦海中唯一勉強錨定的浮標。
    “東麵,蟲殼丘。”血爪像是終於等到了他想要的信號,粗礪的嗓音帶著一絲得逞的意味,“那裏有窩棚,能喘口氣,夠‘厚實’,外麵的酸雨、吸骨蟲啃不穿。休息,補給,等雨小了…我帶你們去入口。”他抬手,粗壯的手指指向濃霧深處那與他們原定方向偏離大約六十度的位置。
    方舟七號的槍口紋絲不動,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滾過:“為什麽幫我們?”
    血爪麵罩下發出一聲短促的、如同幹枯骨頭摩擦的嗤笑:“傭兵隻幫自己。你們活著,值錢的信息才值錢。你們死在半路,鳥毛都撈不到一根。”他坦然得不加掩飾,“帶路,收費!藥,也收費!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空氣凝固了幾秒。隻有濃霧流淌的“沙沙”聲,以及遠處隱約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類似金屬刮擦的詭異聲響。刑天扛著蜜糖的臂膊開始難以抑製地微微顫抖,巨大的失血和持續的高強度消耗正在榨幹他這副鋼鐵之軀的最後力量。艾麗西亞感覺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燒紅的刀片。
    方舟七號緊繃的下頜線條微微抽動了一下,那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針,反複在血爪和他手下的兵器上遊移。濃霧深處突然傳來一聲更為清晰刺耳的金屬嘶鳴,仿佛有什麽巨大的東西在痛苦地拖動生鏽的鐵鏈。這無形的威脅成了最後一根稻草。
    “走。”方舟七號聲音短促、冰冷。他槍口的方向微微偏開幾度,不再鎖死血爪要害,但手指依舊穩穩搭在扳機上。
    血爪麵罩後似乎咧開一個無聲的笑。“成交!”他猛地一揮手,“骨頭!”那個被他稱為“骨頭”的矮個子傭兵立刻小跑上前,從鼓鼓囊囊、散發著古怪藥味和劣質皮革黴味的醫療包裏,摸索著掏出兩支帶著針頭的塑封注射器和一支密封的金屬小管。他舉著這些東西,目光征詢地看向刑天和艾麗西亞,等著他們的“客戶”上前交易。
    刑天的獨眼隻是冰冷地掃過那矮個子傭兵和他手上的東西,嘴角緊抿得像焊死的鋼板,一絲縫隙都欠奉。他站在原地,扛著蜜糖的身體像一座拒絕移動的殘破孤峰,表達著無聲而絕對的抗拒。
    艾麗西亞看著那閃爍著寒光的針頭,一股生理性的厭惡混雜著恐懼湧上來。“我…不用…”她嘶啞地拒絕,身體下意識地朝方舟七號靠了靠。
    血爪見狀,倒沒繼續推銷,隻是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從鼻腔裏擠出的哼聲。“骨頭,收著。等這些硬骨頭撐不住了再說。”他轉身,朝著他指的方向,邁開大步,“跟上!掉隊喂蟲子,老子不負責撿骨頭!”
    隊伍在沉默和敵意中移動。鐵鴉團的傭兵們呈鬆散的半包圍狀,將刑天三人裹在中間。血爪和那個拿重型散彈槍的心腹走在最前,骨頭背著醫療包和另一個背著大口徑土製噴子的傭兵緊隨其後。兩側和後方,是提釘頭錘的、拿鋸齒匕首的、端老式步槍的。他們的目光如同無形的鉤子,不時在蜜糖毫無生氣的側臉、刑天那不斷滴落汙血的創口、以及艾麗西亞踉蹌的腳步上刮過。
    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隻有踩踏鬆軟鐵鏽沙塵的“沙沙”聲,以及傭兵們裝備互相碰撞發出的零星鈍響。刑天沉默前行,獨眼銳利如刀,視線冰冷地切割著濃霧的每一個角落,仿佛要提前撕碎任何可能出現的威脅。沉重的蜜糖在他肩上如同沒有重量的羽毛,但每一次顛簸都讓斷臂處傳來鑽心的痛楚。他死死咬著牙關,血沫滲出嘴角,被無聲地吞咽下去。右手始終按在腰間那柄僅存的振動切割刀冰冷的刀柄上,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
    “喂,大塊頭,”那個提鋸齒匕首的尖細嗓門傭兵,不知何時溜到了刑天側後方幾步遠的位置,匕首尖在手指間靈巧地翻動著,帶著挑釁的寒光,“肩膀上的妞,冷得像塊凍肉…嘿,還喘氣麽?別是死了吧?死了帶著多沉啊,不如…讓兄弟幫你分分憂?”他語氣輕佻,眼睛黏在蜜糖垂落的發絲上。
    “黑爪!”走在前麵不遠處的血爪頭也不回地低喝了一聲,語氣帶著警告。
    “嘖,問一句嘛老大,”黑爪撇撇嘴,但終於沒再往前湊,隻是盯著刑天寬闊緊繃的背部背影,用不大不小、剛好讓人聽清的聲音繼續嘀咕,“拖著個快死的,還斷了一臂,真遇到點硬茬子,嘖嘖…我看就是個累贅拖死的命…”
    刑天腳下沒有任何停頓,仿佛沒有聽見。但那隻按住刀柄的右手,肌肉猛地一緊,手背上盤繞的青筋如同驟然蘇醒的虯蛇般跳動了一下。一股無形的、擇人而噬的冰冷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艾麗西亞走在刑天斜後方,方舟七號在她身側半步掩護著。黑爪那番惡毒的話如同冰冷的毒針,狠狠紮進她本就混亂不堪的神經。“不…蜜糖…不是…”她想反駁,喉嚨卻被無形的恐懼和劇痛堵住,隻能發出破碎的氣聲。她下意識去看刑天沉默如山巒般的背影,試圖從那唯一的依靠中獲取一絲支撐,卻隻看到繃緊得幾乎要撕裂作戰服的肩背肌肉。
    “咳…”方舟七號幹咳一聲,似乎為了驅散那過分緊張的空氣。他側頭,壓低聲音,確保隻有艾麗西亞能勉強聽清:“撐住,丫頭。看到那東西了嗎?”他銳利的目光示意性地朝著隊伍右側濃霧中一個巨大的、仿佛遠古巨獸殘骸般扭曲倒地的金屬輪廓望去。“廢棄的巨型運載車的車鬥骨架。方向沒錯。小心腳下,這兒的鏽土層底下全是吃人的暗流和酸坑。”
    他的警告帶著某種無形的力量,讓艾麗西亞混亂的頭腦強行抓住了一個現實的錨點。她用力點頭,牙齒深深陷進下唇,嚐到一絲鐵鏽和血腥混合的味道。她強迫自己忽視那些傭兵粘膩的視線,忽視腦海中亂竄的劇痛碎片,將所有僅存的力氣都用在邁出沉重的下一步上。
    沉重的腳步踩在鬆軟的鏽色塵埃裏,每一步都攪動起細微的、帶著腐爛鐵鏽氣息的霧氣。腳下突然傳來一種令人不安的感覺——不再是純粹的沙塵,而是摻雜了無數細小、堅硬、形狀不規則的碎片,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哢嚓哢嚓”聲響。艾麗西亞低頭望去,在濃霧和微弱光線下勉強辨認出,那赫然是無數碎裂的、呈現暗紅色或墨綠色的…幾丁質甲殼碎片!
    “蟲殼丘…名副其實。”方舟七號冷冷的聲音穿透濃霧。他彎下腰,靴尖勾起一塊較大的、邊緣呈鋸齒狀的暗紅色甲殼碎片,碎片上還粘連著幾縷早已幹枯的、毛發似的黑色纖維。“吸骨蟲…小型種的外殼。看這密度…”他用槍管掃了掃腳下幾乎形成一層薄甲的碎片,“數量不少。全碎了。啃不動骨頭了。”
    一股濃烈的、類似於氨水混合著強酸腐蝕劑的味道隨著碎片的翻動彌漫開來,比單純的鐵鏽腥味更嗆人,刺得人鼻腔和喉嚨都火辣辣的。艾麗西亞猛地捂住口鼻,強忍著幹嘔的衝動。刑天腳步頓了一下,皺緊眉頭。就連那些鐵鴉團的傭兵們,行進速度也下意識地慢了幾分,警惕地向四周掃視。
    “媽的,這味兒!”黑爪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用那隻髒汙的鐵手套捂住口鼻,“這鬼地方以前該不會是個蟲子窩吧?”
    “蠢貨,吸骨蟲才不像你一樣喜歡擠一堆!”血爪在前麵粗暴地回了一句,但他自己也放緩了腳步,重型散彈槍警惕地平端著,“骨頭硬的,殼就硬。能啃碎這麽多吸骨蟲殼的…”他猛地停下,巨大的靴子踢開麵前一小堆幾乎快堆成小丘的甲殼碎片。
    嘩啦——
    碎殼被撥開,露出了下麵隱藏的東西。那不是岩石,而是某種巨大、半透明、呈現暗淡琥珀色的…卵殼?!一個半埋在碎殼堆裏、直徑幾乎有半人高的橢球體!卵殼表麵布滿龜裂的紋路,頂部有一個不規則的破口,邊緣掛著幾縷早已幹涸的、同樣呈現暗淡琥珀色的粘稠液體凝固物。那股濃烈刺鼻的氨水腐蝕氣味,正是來源於此。
    “嘶——”骨頭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老…老大…這什麽鬼東西的卵…”
    血爪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危險和興奮,像發現了金礦的礦工。“操…好東西!”他猛地蹲下,粗糙的鐵手套小心翼翼地在卵殼表麵摸了摸,感受著那冰涼的觸感和龜裂的紋路。“鐵鏽墳場深處…琥珀甲…產下的卵?這硬度…傳說能熔鑄進頂級合金裏的好東西!”他低聲咒罵著,帶著狂喜,“發財了!”
    “琥珀甲?”方舟七號的聲音冷得像冰錐,“那個傳說裏的…能在酸海裏遊的礦層吞噬者?它們會離巢把卵生在這種地方?”
    “誰知道!”血爪粗暴地打斷他,貪婪的目光幾乎粘在了那琥珀色的卵殼上,瞬間將對“帶路賺錢”的興趣拋在了腦後。“骨頭!錘子!把這寶貝蛋給我砸開!快點!精華肯定在中心!”他興奮地催促著手下。
    骨頭立刻從背囊裏抽出一把沉重的破拆錘,另一個提著釘頭錘的傭兵也湊了上去。兩人圍著那巨大破損的卵殼,試圖找到撬開的方法。
    就在這時——
    嗡——嗞——!!!
    一種前所未有的、尖銳到刺痛耳膜、仿佛生鏽鋼鋸狠狠鋸在鈦合金板材上的高頻噪音,驟然刺破了濃霧的死寂!噪音似乎從四麵八方湧來,帶著強烈的憎惡和撕碎一切的狂暴意誌!腳下的碎甲殼瞬間劇烈震動起來,如同沸騰的鐵砂!大地深處傳來沉悶的、令人心悸的“咚咚”悶響!
    “吼!!!!!!!”
    一聲非人的、混雜了金屬摩擦碎裂和血肉撕裂般的可怖咆哮,從蟲殼丘那巨大礦坑的深處,如同海嘯般轟然爆發出來!那聲音中蘊含的純粹毀滅感,瞬間讓所有人僵立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