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鬥法賭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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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和王小仙的這一番對話,打一開始,節奏就已經偏了,至少在鍾山學院的這些學生的眼裏是真的偏了。
他們從來沒有將此法往均貧富的地方去想過,按說這也是不應該去想的,他們討論的都是利息問題,做了各種設計,都是在運作如何讓那些借貸的人能還上利息,想的是如何擠壓那些市麵上其他放高利貸的空間。
把放高利貸的權力收歸朝廷所有,由朝廷發放高利貸與民間放高利貸的豪右競爭,不是才是這青苗法的實質麽?
怎麽王小仙和王安石一聊,打一開始,就先預設了這錢放出去收不回來,官府必須要盤剝富戶才能維持上了?
就連那已經為官八年的一甲進士,自認是新學大弟子的龔原,這會兒也是懵了,就連他,也萬沒有想到這青苗法的背後居然還有這麽一層深意。
亦或者說,這到底又是不是真如王小仙所說,真的是王安石的深意麽?還是說這所謂的深意,隻是他王小仙的胡說八道呢?
至於說他王小仙所說的,不刮中產刮頂層,這就更是無稽之談了,且不說這事兒在法理上是否正確,關鍵是也沒有可操作性啊,曆朝曆代,這事兒就從而做得成過,也即是從來都沒有過的道理。
然而更讓龔原感到了驚悚的是,王安石對於王小仙的這個說法,似乎並沒有要否認的意思,而是就著王小仙的話聊了起來,道:
“介白說得也有道理,所以曆來變法之要,在於用人,也在於吏治,說白了,到底這錢借出去後能不能如約的收回本息,是否會強迫富戶破產,豪右之家,是否真的會安然無恙?
以及這最重要的,從那富戶手中流出來的田產,是否會重新流入到更大的富戶手裏,我倒覺得這非是此法不好,而是要看是否是所托非人了。”
“事情要辦成什麽樣,不在於法度如何去立,更是在於執行的人到底要如何去行,若是主持變法之人,是宛如介白這樣的真正君子,如何會讓這法成為惡法呢?”
“如此說來,深之剛才的言語自然也是不能算錯,變法之成敗,最終還是在於執行,在於選材,如果具體執行的是介白,我相信,介白也一定會有辦法,讓真正的豪右之家,去為真正的赤貧之民去作保,而放過隻是小康之家的普通富戶。”
“若要說貧富相濟,這才是真正的貧富相濟,也是你所說的,損有餘而補不足的天之道,至於說,在實際應用之中,或許確實是會有你所說,專損小康之家的情況,歸根到底,還是人不行,是吏治不行,而非是法度不行,況且至少,這不會讓赤貧之民揭竿而起,也到底是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了。”
“況且,隻要法度還在,便是執行不利,儼知這世上隻有一個王介白呢?”
說到此處,王安石意欲行此青苗法的核心動機就是已經很清楚了,他也幾乎是在以一個比較隱晦的方式在向王小仙道明這青苗法的實質了:
所謂民不加賦而國用足,這也確實是沒錯,人家說的是民不加賦而國用足,又沒說民不加稅而國用足。
賦和稅本來就不是一樣的東西,人家康熙不也說的是永不加賦,而不是永不加稅的麽?
所謂的賦,簡單說就是人頭稅,也就是說你隻要活著,你就得交,也可以理解成間接稅,或是商品附加稅,根本上講,就是對天下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的,窮人要交,富人也要交。
管普通老百姓要一萬塊錢稅收和管馬首富要一萬塊錢繳稅,這是一回事麽?
所以賦越重,老百姓的負擔也就越重。然而曆朝曆代,收賦總比收稅要容易得多,財政短缺的時候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人人平等的直接加賦,這卻也是事實。
人家老王的本意,就是不從民間加賦稅,而是取富戶之錢充實國庫,順便還能賑濟一下貧苦百姓麽。
地方上若是能遇到你王小仙這樣的好官,自然可以刮豪右而濟赤貧,而若是無才無德之人,使富戶破產,豪右繼續做大,那也至少比加賦而導致赤貧破產造反要強。
因為大宋確實是已經出了非常嚴重的財政問題,京城官吏普遍性欠薪半年左右了,總不能真的什麽也不做,就這麽看著吧。
最後,則是用王小仙本人來說事兒了:你說地方豪右一定會趁兼並公田,就像富紹庭一樣,這沒錯啊,可是富紹庭雖然猖狂一時,他不還是碰到了你王小仙這個江寧主簿了麽?
隻要是有法可依,這些個大戶未嚐就不會有一天將其當做肥豬來宰殺之的,就像你王小仙宰富紹庭一樣。
沒有他富紹庭兼並的一千多傾公田,哪來得今日這般的玄武湖景象呢?
王小仙則是發自內心的感慨道:“自古以來,國庫虧空,都不得不去苦一苦百姓,先掠民,直到民力殆盡,民變在即,才會去掠奪於商賈富戶,再直到商賈和富戶都給掠完了,不得已,隻能繼續掠奪於民,直到民變成為燎原星火,顛覆天下,可為什麽就沒人想想,這掠奪而來的民財,商財,都去了哪了呢?”
“王公,你說此法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執行法度的人,在下鬥膽問一問王公,江寧府可是要試行青苗法了?”
這本也不是什麽保密的事,憑王小仙在胥吏中的關係沒有理由會不知道這事兒。
“不錯,確實如此。”
“這江寧府的青苗法,該是由你這個府君親自把握了吧?”
“這是自然。”
“青苗法的本質,是官府和地方豪強勢力的博弈,官府要的是濟民的同時增加國用,而豪強要的是自己不出這個錢,反而是盡可能的轉嫁給普通富戶,而這個博弈的勝敗,也就是青苗法的成敗了,那麽王公,你自己本人,一定是最優秀的地方長吏了吧?”
“你說我說的那些是人的問題,而不是法的問題,可是我說,這就是法的問題,你在鄞縣時能做得成,一則固然是你能力很強,可這也未嚐不是因為鄞縣沒有太強的豪右的緣故。”
“王公,咱們打個賭吧,你現在是權知江寧府事,是實打實的長吏,我呢,便臨時客串一下咱們江寧本地的豪強,我們來試一試,到底是你能占了我的便宜,最終能讓這江寧府的富戶出錢,貧戶被得到賑濟,還是我這個豪右,能夠聯合江寧府的其他豪右,讓你這知府,乃至後麵的朝廷都吃上一個大大的啞巴虧,如何?”
“若是最後我贏了,我就告訴你我那個專割豪右和形勢大戶的法子是什麽,青苗法要往何處去改,如果我輸了,那我以後就讚成青苗法,甚至是將來做你推廣青苗法時的開路先鋒,如何?”
“哦?你要和我鬥法?”王安石笑著道。
“不錯,敢麽?”
“嗬嗬嗬,有何不敢?介白,你確實是有才華,也有本事,但老夫宦海沉浮多年,能有今日,卻也不是全憑天眷,這個賭約有意思,我接了。”
“嘿嘿,好,那咱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