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風雨暗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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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戰結束幾日後...
    天雲宗外門青雲峰...
    寒潭般的月色浸泡著青雲峰,萬籟俱寂,唯有急促的喘息聲與踉蹌的腳步踩碎山林間的沉寂。
    子時三刻,冰輪高懸,霜華的銀輝淌過嶙峋山石,凝成一片片碎玉鋪就的小徑。蘇清玥如一抹驚鴻,疾掠其上。腰間懸著的青玉玨與古舊的劍鞘相擊,發出清泉擊石的泠泠脆響。她的身形快逾奔馬,衣袂翻飛間帶起細微的氣流擾動,顯是心中急迫,催動了身法。萬籟俱寂的山林中,這點細微的聲響也被放大了數倍。驀地,一聲枯枝斷裂的脆響炸開!如平地驚雷,瞬間打破了月夜的平衡!
    循聲望去,月華流轉之處,一個瘦弱的身影抱著一捆柴火,顯然是被那突兀的疾行聲和隨之而來的衝擊氣流驚擾,慌亂中絆了一跤,正從濃密的灌木叢裏狼狽地滾跌出來——
    “小心!”
    驚呼與碰撞同時發生!蘇清玥已來不及收勢,玉玨猛地磕在少年下意識護在身前的柴刀上,“叮”地一聲刺耳銳鳴,迸出幾點刺目的金芒!少年如斷線的紙鳶,被一股沛然巨力撞得離地而起,驚得滿林棲鳥淒惶撲飛,黑壓壓的一片如同破碎的墨點濺入夜空。蘇清玥心中一驚,素手閃電般探出,指尖劃破微涼的空氣,卻隻堪堪握住半縷夜風。她眼睜睜看著那單薄的身影在空中劃過一個無力的弧線,連續撞斷三竿碗口粗的翠竹,翠綠的竹屑與月光同舞,最終伴隨一聲沉重的悶響,砸落在一堆厚厚的腐葉之上,再無聲息。
    刺耳的鳥鳴尚未停歇,山林重歸死寂。那沉悶的撞擊聲仿佛敲在蘇清玥心口。清冷的月華無聲流淌,她快步上前,動作帶著一絲不常見的凝滯。月光下,少年伏在那裏,小小的身影融在枯葉裏,幾乎看不見起伏。蘇清玥屏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微微有些發涼,托起少年的頭頸。一股濕黏溫熱的觸感立刻傳來——指尖觸到的瞬間,一滴血珠正順著她白皙的指腹緩緩滲出。額角裂開一道口子,鮮紅的血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她輕拂開少年散亂在額前的發絲,借著他蒼白麵頰上流淌的月光,目光迅速掃向他腰間那塊略顯粗糙的記名玉牌。玉牌上染著血跡的殷紅朱砂字跡清晰刺眼。
    “徐…雲瀚?”她低聲念出這名字,清冷的聲音裏意外地泄露出一絲懊惱與深切的關切。這名字似有若無地掠過心湖,留下淺淺漣漪,卻抓不住源頭。指尖的血珠承受不住重力,悄然墜落,“啪嗒”一聲滴在枯葉上,迅速暈開一點深色的圓斑。
    恰在此時,一陣強勁的山風呼嘯著穿林而過,猶如冰刃刮過皮膚,卷起無數落葉打著旋兒飛舞。風吹開了徐雲瀚後頸上覆蓋的淩亂發絲,露出了那一片緊貼脊椎骨的皮膚——赫然有一塊嬰兒巴掌大小的奇異印記!那胎記紋路深刻,呈現出一種層疊嶙峋的質感,在月華之下,並非尋常的暗色,反而泛著一種難以言喻、近乎妖異的青金色光澤!
    “這是…”蘇清玥的心頭猶如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師尊那句如附骨之疽、日夜在心頭縈繞的箴言,此刻如同九霄驚雷在她識海猛烈炸響——“龍鱗現世,天地翻覆”!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寒順著接觸少年皮膚的指尖瞬間蔓延至全身,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極細微的冷戰,那是黑鱗龍蛟在徐雲瀚身上殘留著一絲龍威...
    更添詭異的是,仿佛是為了印證這份驚悚,遠處某個幽深的、月光無法觸及的山坳裏,猛地爆發出山魈淒厲如嬰兒夜啼的尖嘯!那聲音充滿了惡意與饑渴,尖銳地撕裂了這原本死寂的寒夜,讓人從骨頭縫裏滲出寒意!
    風聲、啼嘯聲混雜著林中殘餘的鳥雀撲翅聲,共同編織成一張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大網。
    “罷了…”蘇清玥眼神驟然一凝,似在巨大的震動與壓力下瞬間做出了某種牽扯重大的決斷。她毫不猶豫地解下腰間那條流光溢彩、用深海千年鮫綃編織而成的束帶,唇齒間逸出一句低語,如同古老的禱文,又似自言自語:“夜露沾衣急,山魈啼月寒。”
    就在她俯身,小心翼翼地將陷入深度昏迷、身體綿軟的徐雲瀚用鮫綃束帶牢牢縛在自己背上時,異變再生!那柄剛剛在撞擊中崩斷並脫落的半截柴刀,突然在無風的地上嗡嗡地劇烈震顫起來!殘破的刀身上,無數細碎的金色紋路驟然亮起,光華四射,如同活物般流轉、匯聚,竟匪夷所思地、如烙印般在冰冷的金屬表麵凝現出半闕鐵畫銀鉤、筆鋒似刀鑿斧刻的古詞:
    鱗潛處,風雨暗千山
    墨陽真人洞府前
    字跡清晰,如蘊神光,卻透著無盡的凶煞與詭秘!
    一輪孤月高懸,清輝籠罩著遠離外門喧囂的墨染峰頂。洞府之外,一方巨大的青黑石案靜靜擺放,其上黑白縱橫交錯,構成一局玄奧未解的殘棋。墨陽真人,天雲宗輩分極高的宿老之一,身著樸素道袍,發髻以一根枯木簪隨意挽起,他正對棋局凝神靜思,仿佛與這靜謐的月下山景融為一體。洞府前開闊的石坪一塵不染,唯有月光如水銀瀉地。
    忽見山道之下,一道清影踏月而來,步伐迅疾卻無慌亂之態,如同穿梭於月華之流的靈魚,正是背負著徐雲瀚的蘇清玥。她身形幾次縱躍,精準地落在石坪邊緣,未等完全走近,便盈盈下拜行禮,動作行雲流水,帶著玄門正宗特有的禮數烙印:
    “清玥攜急報訪師叔。”
    就在她清朗語聲出口的同時,墨陽真人指間原本懸而未決的一枚黑子,仿佛被冥冥中的一絲氣機所牽引,毫無預兆又極其自然地“嗒”一聲脆響,輕敲在棋盤正中央的“天元”之位。
    幾乎是同時,墨陽真人那雙看似古井無波的深邃眼眸,電光火石般掃過蘇清玥背上那個昏迷不醒、氣息微弱的少年身影。他甚至來不及詢問緣由,一股柔和凝練的淡金色光暈已如水流般自他那寬大的袖袍中湧出,仿佛無形而有質的巨手,將徐雲瀚的身體輕柔卻堅定地托舉離蘇清玥的背部,平穩懸浮於離地尺餘的半空。
    隨著墨陽真人袍袖微微震動,石案上的棋枰仿佛也感知到了什麽無形的牽引力。那縱橫交錯的黑白星子,不再是一盤死物,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如同夜幕星辰位移,自行跳動、躍遷!刹那間,三百六十餘枚棋子排布陡然劇變,重新匯聚成一個更加複雜、更具壓迫感的玄奧圖案,紋路流轉間仿佛鎖鏈纏繞龍形——
    七星鎖龍局!
    此局再現,隻為一人!
    墨陽真人麵上依舊無悲無喜,如同雕刻,但眼底深處卻驟然掠過一絲凝如實質、足以洞穿金石的銳利精芒。他袍袖一卷,一枚通體溫潤、半指寬的玉簡便無聲無息地滑入他枯瘦卻有力的掌心。隨著他指訣微變,靈力悄然灌注其中,那枚看似平常的記錄要聞玉簡內驟然風雲變色!
    簡內,血霧瘋狂翻湧,濃鬱得如同潑墨;煙霞漫卷狂飆,將血霧撕扯開一個個缺口。畫麵在血與霞的碰撞中驟然清晰:
    巍峨如山嶽的天雲城主城牆頭,三百名修為精湛的守城修士麵色堅毅,手掐同一靈訣,龐大繁複的陣紋在他們上方流轉、聯結!那由純粹光華構成的法陣光芒萬丈,艱難卻頑強地抵禦著城牆之外洶湧如血紅怒潮般的獸潮!無數形態猙獰、嘶吼震天的凶獸前仆後繼,利爪與獠牙在陣光上撕扯出漣漪!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無窮無盡的獸潮之中,赫然有數名身著厚重黑袍的身影若隱若現!他們駕馭著遠比尋常靈獸凶殘百倍的巨大異獸,如同礁石般穩固,每每衝擊都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正是他們在指揮著魔潮衝擊法陣最薄弱之處!而高天之上,景象更為駭人!厚重如鉛板的烏雲瘋狂翻湧滾動,粗大的紫色電蛇在其中狂亂舞動,發出撕裂天穹的怒吼。就在那電蛇閃爍的間隙,駭然可見一片覆蓋著幽深如玄鐵的巨型鱗甲的龐然巨尾,時隱時現!僅僅是一片尾鱗的掃過,便攪動著讓人靈魂凍結、大地沉淪的滅世般毀滅氣息!仿佛那鉛雲之後,正蟄伏著足以將整個天雲城一口吞噬的深淵巨獸!
    饒是墨陽真人這般的修為心境,目睹這玉簡投射出的慘烈景象,臉色也在瞬息間變得極其凝重!那壓垮城池的魔潮,那隱於雲端的陰影……他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收緊,指骨節微微發白,“啪!”一聲輕微卻清晰的脆響,一枚堅硬的黑玉棋子竟在他指間無聲地化為齏粉!黑玉粉末簌簌落下,掉落在石案上,形成一小撮不起眼的灰燼。
    “七月十五…龍抬頭…”他聲音低沉沙啞,每個字都似蘊著千鈞之重,又仿佛是從牙縫裏擠出來。這句話在他心中反複思量印證,最終化為洞穿陰謀的明悟:“好一個調虎離山之計!”滔天的怒意與深切的憂懼交織在他眼中,周身空間隱約有氣流震蕩。
    恰在此時,一股猛烈的夜風毫無征兆地呼嘯著卷過山崖,帶著山雨欲來的濕冷腥氣。風吹過石坪,將那石案上布下的七星鎖龍局和象征天下氣運的殘局星盤瞬間掃亂。蘇清玥因這突如其來的大風而側頭,目光無意間掃過墨陽真人手中的玉簡——那光滑若鏡的玉質側麵,正好倒映出遙遠主峰方向宗主大殿翹起的簷角!
    倒映的景象中,懸掛在宗主大殿簷角的那枚傳承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青銅古鈴,此刻明明處於無風的最高點,周遭一絲風跡也無,卻在瘋狂地、劇烈地自發震顫!鈴身搖曳得如此劇烈,仿佛被無形的手拚命搖撼,卻又詭異地未發出一絲聲響!
    “警心鈴動,山河同悲!”蘇清玥心頭瞬間被凜冽的寒意凍結!《天雲誌》上關於此鈴所載的警世箴言如同冰錐刺入她的腦海,帶來的是天道示警、宗門大禍臨頭的恐怖預感!
    墨陽真人猛地伸手,那力道沉重如同山嶽壓下,重重按在蘇清玥單薄的肩膀上,讓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力,同時語速快得如同急促的法訣念誦,不留任何喘息思考的餘地:“丫頭,事不宜遲,明日午時,你去山腳禁……”
    “禁”字後的指令尚未脫口,兩人的心神,甚至包括那懸浮昏迷的徐雲瀚,瞬間被一股龐大無匹、沛然莫禦又極其邪異冰冷的恐怖波動狠狠拉扯!那波動如同深淵的呼吸,帶著最純粹的惡意,瞬間穿透護山大陣,覆蓋了整個山巔!
    霍然間,墨陽真人與蘇清玥極有默契地同時抬頭,目光如淬火的利箭,帶著驚怒與戒備,穿越空間,直射向雲霧繚繞的主峰方向!
    隻見那籠罩著整個天雲宗、平日裏光華流轉、近乎無形的巨型護山大陣光幕之上,一道漆黑如實質、蜿蜒扭曲如同傳說中冥獄魔蛟的恐怖氣息悄然滑過!陰鷙而充滿最本質的惡意,如同一條在魚缸外窺視著缸內世界、露出冷笑的毒蛇!僅僅是一個巨大尾影擺動的虛幻輪廓,便帶著凍徹神魂的嚴寒與詛咒之意,轉瞬便融於大陣的光暈之中,徹底消逝無蹤!
    但那瞬間的窺探,那轉瞬即逝的漆黑尾影,卻留下了一道足以凍結血液、粉碎意誌的極致寒意,烙印在每個人的識海深處。
    蘇清玥強忍著靈魂層麵傳來的悸動與寒冷,頂著那龐大邪異波動殘留的巨大壓力,依照禮儀再次躬身告退,背脊挺直卻略顯僵硬。她默然看了一眼懸浮昏迷的徐雲瀚,後者仍在墨陽真人的靈力護持下,無知無覺。
    月光下,墨陽真人獨立於空曠冰冷的石庭,勁急的山風灌滿他那寬大的袍袖,吹拂著灰白須發,背影在清冷的銀輝下顯得愈發蒼涼、孤寂,如同一塊孤懸萬古的礁石。
    一股冰冷刺骨、帶著腐朽泥土與衰敗血肉氣息的詭異暗香,不知從哪個方向悄然彌漫開來,繚繞在石坪之上,與潔淨的月華格格不入。老人若有所覺,枯瘦的手指微微一抬,一道微風拂過,卷起石案上那堆被自己指力碾成齏粉的黑玉棋子殘灰。
    令人心頭發瘮的是,在那堆屬於棋子的細膩粉末中,赫然憑空滲出了數條細若發絲、卻殷紅刺目的細線!那些紅線並非靜態,而是如同擁有生命和意誌的活物,在潔白的玉質粉末中微微蠕動、扭曲、延伸!它們散發出濃稠的不祥氣息,與那詭異暗香混合在一起。
    而石案底下陰影深處,幾片形狀酷似龍鱗的、邊緣呈現鋸齒狀的暗色落葉,此刻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所牽引,正在悄無聲息地、如同沉入沼澤般,沒入石坪地磚間細密的縫隙之中,被那絕對的黑暗吞噬,消失不見。
    冰冷的夜露無聲凝結,從高處枯枝落下,“嗒…嗒…嗒…”一滴又一滴,敲打在冰冷光滑的石板上。那細微而單調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山巔,在這恐怖預兆之後,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某種冰冷精準的計時,應和著天際遠方、那隔著千山萬水隱隱傳來的、沉悶得令人壓抑、帶著不祥意味的隆隆雷聲。
    風吹過密密的墨竹,新竹舊葉相互摩擦搖晃,沙沙沙…如同夜鬼低語。就在這風吹竹葉的沙沙聲中,恍惚間,似乎極其遙遠地、極其微弱地、夾雜著一個古老而蒼涼、帶著無盡疲憊與滄桑的歎息聲,斷斷續續地隨風飄來:
    “風雨如晦…龍戰於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