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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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的目光在莫凡遞過來的那塊堪稱“生化武器”的黴麵包上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如同精密的掃描儀評估著不可回收垃圾的構成。她伸出纖細如藝術品的右手食指與拇指,以一種近乎拈花摘葉般輕盈、絕不會讓指尖沾染一絲汙垢的姿態,精準地捏住了麵包未被黴菌完全覆蓋的、相對最“幹淨”的一角。
    隨即,她的進食開始了。
    那絕非狼吞虎咽,而是一種剝離了所有煙火氣的、帶著奇異儀式感的細微動作。她微微低頭,黑色的長發如瀑布般垂落肩頭,形成一道隔絕外界喧囂的黑色屏障。小口撕扯下比指甲蓋還小的麵包屑,動作輕緩而無聲。每一次咀嚼,下頜的起伏幅度都控製在最小的範圍,腮邊如同頂級機械裝置般,精準地運作,沒有一絲多餘顫動。細碎的麵包屑在她花瓣般精致的唇齒間消失,整個過程寂靜得如同默片,與周圍破敗腐敗的環境形成了荒誕的極致對比。這不像是在攝取能量,倒像是在進行某種精密、優雅卻毫無必要的……生存程序調試。
    莫凡傻傻地看著她。這畫麵……太有衝擊力了!一個穿著鵝黃長裙、光著完美玉足的少女,在這油汙地獄、腐肉環繞的餐廳裏,如同藝術品鑒賞般,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黴麵包?
    一股強烈的空虛感和燒灼感猛地從胃袋深處翻湧上來!比黴菌味更真實的、被徹底壓榨殆盡的饑餓絞痛瞬間碾壓了之前的惡心感!
    “等……等等!”莫凡的聲音因為急切而有些沙啞,他指著黃手上還剩大半塊的麵包,“分、分我一半啊!我也快餓死了!”
    黃的咀嚼動作極其極其短暫地停滯了千分之一秒。她終於吝嗇地抬起眼皮,冰冷的目光如同手術刀般掃過莫凡那張寫滿饑餓、狼狽和急切的臉。那眼神裏沒有溫度,隻有一絲如同清點庫存後發現貨物缺損的、極其微量的“麻煩”感。
    她沒有任何言語,捏著麵包的兩根手指極其隨意地那麽一捏、一掰——動作精確得如同用激光切割,一塊明顯比剛才她撕下的碎屑大了三倍,但仍比整個麵包小得多的灰色碎塊應聲落下。
    “接著。”冰冷、簡短的命令。
    那塊散發著酸敗氣息的碎塊落向油膩的地麵。莫凡瞳孔猛地一縮,幾乎是撲食般向前竄出半步!雙手不顧一切地向前一抄!在那黴麵包即將親吻汙垢的瞬間,險之又險地用掌心接住了它!冰冷的觸感和刺鼻的黴味再次衝擊感官,但此刻占據上風的隻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和那要命的、燒灼般的饑餓感!
    沒有任何猶豫!甚至沒時間去抖落表麵沾染的灰塵!莫凡猛地仰頭,將那塊足以硌掉牙齒的幹硬黴麵包囫圇塞進嘴裏!他甚至來不及咀嚼,牙齒粗暴地碾過那些堅硬如石子的黴斑碎塊,混合著腐朽麵粉顆粒、灰塵和自己口腔裏腥甜的血氣(來自幹裂的嘴唇),強橫地擠壓著,試圖利用唾液的些微濕潤滑向喉嚨!整個過程發出令他自己都反胃的“嘎吱嘎吱”粗礪摩擦聲!
    食道被強行撐開的劇痛和黴敗物的詭異味道衝擊著神經,但他硬生生往下咽!如同在吞噬帶刺的毒藥,隻為緩解那份即將燒穿理智的饑餓!
    好不容易將那團堅硬而令人作嘔的混合物如同砂礫般強壓進火燒火燎的胃袋,莫凡才稍微緩過一口氣,劇烈地咳嗆起來,眼淚都快出來了。他試圖用一種故作輕鬆、強行建立聯係的口吻,對那再次開始“優雅”進食的少女說:
    “咳……那個……話說回來,”他擦了擦嗆出來的淚水,“還不知道怎麽稱呼你呢?你看,怎麽說,咱們現在……也算一根繩上的螞蚱了吧?總得有個稱呼吧?”聲音帶著剛經曆粗暴吞咽後的撕裂感,那“螞蚱”的比喻在這種環境下顯得格外蒼白可笑。
    黃的指尖再次捏起一絲微不足道的麵包屑,送入口中。動作沒有絲毫改變。咀嚼。吞咽(如果那種微不可察的喉部滑動也算吞咽的話)。對於莫凡的問話,她仿佛連收聽的興趣都沒有,冰冷的側顏如同冰雕,將整個喧囂世界隔絕在外。
    回答莫凡的,隻有餐廳深處某個油膩角落裏,一隻肥碩蟑螂爬過破碎玻璃瓶邊緣的細微“沙沙”聲。
    莫凡挫敗地歎了口氣,一股混合著尷尬和更深的孤獨感的寒氣順著脊柱爬升。行吧……高冷……
    終於,黃指尖的動作停了下來。盤子角落裏那點可憐的麵包屑也被徹底掃蕩幹淨了。她微微揚起線條優美的下頷,依舊是那種毫無波瀾、仿佛在陳述宇宙真理般的語氣:
    “名字?”她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如同數據庫檢索出現0.1秒延遲,然後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
    “忘了。”
    她的目光首次主動轉向莫凡(雖然依舊缺乏溫度),如同在掃描一個人形物品的編號標簽。
    “你叫我‘黃’就行。”
    “忘……忘了?”莫凡猛地瞪大了眼睛,被這個詞噎得差點又是一陣嗆咳!“名字……還能忘?”他本能地追問,聲音裏滿是難以置信。經曆了那鐵鏽牢籠和詭異的非自然感,名字成了唯一能將她與人聯係起來的微弱線索。“那你……被關在那個鐵……箱子裏多久了?是誰把你關進去的?”
    黃的眉頭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仿佛有冰冷的火焰一閃而逝——那是純粹的、如同程序被冗餘信息幹擾產生的煩躁。她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金屬刮擦般刺耳的急促感:
    “不、記、得、了!”
    她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像是在強行剝離一段被汙染的數據。
    “很久……”模糊的時間概念被冰冷地拋出。
    “關我的……”她纖細的手指,如同要撕裂回憶的帷幕般,在冰冷的空氣裏用力地揮了一下!像是在驅散某種無形的障礙。
    “一個黑影!”
    她的語速因為某種不協調而略顯混亂,但措辭精準得毫無冗餘:
    “瘦瘦的……”(纖細到違反物理結構?)
    “長長的……”(空間上的扭曲感?)
    “高高的……”(超越常規的絕對高度?)
    她的目光短暫地失去了聚焦,凝視著前方油膩牆壁上的一片虛無黑暗,仿佛那團黑暗裏正浮現出那個……無法被正常視覺捕捉,隻能以“瘦長黑影”來形容的……輪廓?
    莫凡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黃那空洞卻死死凝視著油膩牆壁某處的視線,一股沒來由的、針紮般的寒意猛地竄上脊椎!他瞪大了眼睛,幾乎要將那片陰影裏每一塊剝落的油汙、每一道幹涸的湯汁痕跡都看清楚!
    空洞!隻有一片浸滿歲月汙垢的、沉寂的黑暗!
    那堵油膩的牆上,除了黃描述的影子消失後留下的、更加濃重的心理陰影之外,什麽可視的、移動的、能被稱為“黑影”的具體形態都沒有!仿佛剛才那段混亂、冰冷、充滿空間扭曲感的描述,僅僅是黃被囚禁太久後精神世界滋生的幻影。
    死寂,如同沉重的裹屍布,再次籠罩了兩人之間的空間。空氣裏隻剩下油脂腐敗的甜腥和灰塵落下的微不可聞的沙沙聲。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與視覺徒勞的搜尋中——
    “喂——!”
    一個帶著強烈疲憊感、又像是強行鼓起勇氣打破死寂的年輕男聲,毫無征兆地、極其突兀地在餐廳另一端的大門入口處響起!
    聲音不大,卻如同一顆石子猛地砸進了粘稠的油鍋,瞬間打破了凍結的空氣!
    莫凡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猛地一縮脖子,心髒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來!他和黃幾乎同時,帶著截然不同的反應扭頭望去!
    餐廳巨大而厚重的橡木大門(油漆剝落,露出底下腐敗的木茬),不知何時被推開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慘淡的、帶著外麵走廊冷調光源的微光,從那道縫隙中泄入,在門口油膩的地麵上切割出一道慘白的三角形光斑。
    光斑的邊緣,靜靜地佇立著一個身影。
    一個身形單薄、仿佛風一吹就倒的年輕男性。
    他留著亂糟糟的、如同被劣質蘑菇頂開的鍋蓋頭般的發型,發絲油膩地貼在額前。身上穿著一件質地粗糙、款式古怪的短袖製服上衣——麵料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氣的、如同停屍房裹屍布般的死寂灰白色,但此刻那灰白上布滿了深褐色的不明汙漬、深灰色的塵土,以及類似幹涸油墨的斑駁,像是在某個肮髒角落裏摸爬滾打、掙紮苟活了許久。
    少年臉上的疲憊感濃得幾乎能擰下水來。眼窩深陷,浮著一層厚重的烏青,嘴唇幹裂起皮。唯一還算清亮的眼睛裏,也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眼神中混雜著驚疑、警惕、以及一絲深不見底的、仿佛被長期淩虐後形成的麻木。
    他的目光,如同兩支微弱但專注的探照燈,精準地掃過餐廳中最為“顯眼”的兩人——莫凡和黃。尤其是在看到他們身上那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莫凡破爛現代衣,黃精致黃裙),卻又明顯沒有穿著他認知中“製服”的打扮時,他的表情中困惑和警惕瞬間壓過了疲憊。
    “你……你們……”他的聲音因為虛弱和緊張而有些發顫,卻帶著一種穿透寂靜的尖銳感,每個字都清晰地釘入莫凡和黃耳中:
    “也是……‘求生者’嗎?”
    “求生者?”莫凡的大腦瞬間如同生鏽的齒輪般卡住了!這個詞像是一把奇怪的鑰匙,插入了鎖孔,卻卡在一半怎麽也擰不動!他張著嘴,傻愣愣地看著門口的蘑菇頭少年,又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布滿血汙和汙泥、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爛現代T恤,再扭頭看看身邊那位穿著鵝黃長裙、赤著雙足、活像是剛從某個古堡油畫裏走出來的謎樣少女——黃。
    這反差太大了吧!這都什麽跟什麽?!還有,“求生者”?難道這個地方……像我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更關鍵的是,蘑菇頭少年緊接著的第二句話,像一記重拳砸在莫凡混亂的意識上:
    “還有……你們兩個……”少年微喘著氣,似乎在努力平複因發聲引起的虛弱,食指帶著無法理解的困惑,顫抖地指向他們,“……為什麽……沒有穿‘玩家’的製服啊?”
    玩家??製服???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如同一道蘊含著荒謬力量的驚雷,轟然劈在莫凡因為饑餓、恐懼和詭異經曆而變得極為脆弱的神經上!他徹底懵了!身體晃了一下,幾乎要站立不穩,臉上的表情像是同時被一萬個無法理解的問號撐裂!
    他張著嘴,喉嚨裏卻隻能發出嗬嗬的、毫無意義的氣音,仿佛語言能力都被這巨大的衝擊暫時剝奪了。混亂的念頭如同被狂風吹起的失控彈幕在他腦中亂竄:
    “玩家製服?什麽鬼?!難道……這個世界……是遊戲?!把我們真人拉進來玩真人RPG?開玩笑吧!誰家遊戲這麽惡趣味!廚房那差點捏死我的胖廚師也是數據不成?不可能!絕不可能!那種窒息的觸感、鐵鏽的冰冷、死亡的恐怖……絕對是真實的!!”
    莫凡因混亂和震驚而劇變的表情似乎成了某種信息傳遞的媒介。門口的蘑菇頭少年,那布滿了血絲的眼睛緊緊鎖定了莫凡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變化。他那被疲憊和汙垢掩蓋的神情中,瞬間掠過一絲近乎“了然”的、混雜著憐憫和更深麻木的光芒。他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那動作充滿了被命運反複碾壓後的疲憊感,仿佛看到了無數次的相似場景。
    緊接著,他用一種低沉了下來、卻帶著某種穿透靈魂寂靜的力量的聲音開口了。這聲音不再是單純的疑問或闡述,更像是……某種帶著血腥味的、被迫接受真相的低語:
    “嗬……”一聲如同漏氣般虛弱、卻又充滿複雜諷刺意味的輕哼。
    “看來……你們兩個……”他略微揚了揚沾滿汙跡的下巴,目光在莫凡和黃之間來回掃了掃,最終停留在莫凡身上。
    “要麽……是完全沒搞清狀況的……‘新人’……”說到“新人”這個詞時,他的語氣陡然下沉,充滿了某種近乎悲觀的預期。
    “……要麽……”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穿著不合時宜黃裙、麵無表情、眼神如同無機質玻璃般的少女黃,“……就是……被遺棄在這裏很久很久的‘原住民’了……”
    少年的話語仿佛帶著某種催眠力量,讓莫凡那瘋狂彈幕般亂竄的混亂思緒不由自主地凝聚起來,屏息凝神地等待下文。
    “別……別誤會……”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種極力壓抑某種情緒(可能是恐懼,也可能是憤怒)後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
    “告訴你吧……”他開始解鎖那令人窒息的核心真相:
    “這裏……根本不是什麽‘遊戲世界’!”
    他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金屬碎片相互刮擦:
    “我們……我們這些被‘怪物’找到、然後丟進這個地獄的人……它們管我們叫‘玩家’!”
    “玩家”……這個詞語被他清晰地吐出,卻帶著濃烈到化不開的血腥味和冰冷的金屬氣息!
    他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秒,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一種極度痛苦的、近乎絕望的瘋狂光芒!他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銳刺耳,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自嘲與控訴:
    “但我……我更願意稱我們自己是——”
    “食物!!”
    “或者……玩具!!”
    兩個字如同沾染著血汙和絕望碎片的冰錐,狠狠鑿進了莫凡的鼓膜,也砸碎了他心中所有關於“遊戲”的荒誕幻想!
    “因為……”蘑菇頭少年劇烈地喘息著,仿佛用盡全身力氣才說完最後一句,那聲音低了下去,卻比剛才任何一句話都更具毀滅性:
    “在那些……把我們抓來的‘怪物’眼中……所謂的‘玩家’,……不過是可供它們隨意玩弄、折磨、直到榨幹最後一絲恐懼和生命力的……‘食物’!是它們無聊時用來消遣取樂的……‘玩具’!!”
    餐廳死寂。
    莫凡渾身冰冷,如同一尊被瞬間凍結的雕像。那簡單的兩個字——“食物”、“玩具”——如同無形的重錘,將他從震驚的混亂中砸入了更加冰冷、絕望、毫無生機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