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餐廳(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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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啪嗒……
隨著最後一聲微小如同劣質塑料玩具零件被徹底碾碎的聲音落下,那團在地上被強行拆解成一堆無意義血肉碎塊和扭曲節肢的怪物,徹底停止了任何形式的抽搐。空氣中彌漫著極其微弱、如同冷油混合鐵鏽碎渣的腥甜怪味,被衛生間的濕氣和房間厚重的陳腐氣吞沒大半。
黃的身體如同精確製動的殺戮機器完成指令般,極其平穩地從那一小灘惡心的殘骸上抬起身。那條米白色薄毛巾在激烈的動作下難免鬆散錯位,露出一截被熱水浸泡後透著驚人蒼白的腰背曲線和清晰肩胛骨,但她似乎毫不在意,隻是極其冷靜地用指尖拂了拂沾到手臂上的幾點黑褐色粘稠體液。
她微微側過頭,那雙如同探照燈般冰冷掃射的眼睛,精準地對焦在角落裏那個如同凝固石膏像般的莫凡身上。他的瞳孔依舊保持著因極致衝擊而擴張的狀態,微微張著嘴,急促灼熱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短暫的白霧,整個人仿佛還沉陷在那場由毀滅與拯救交織的暴力漩渦中無法自拔。
“喂。”黃的聲音平穩得如同在陳述天氣,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剛才那個以雷霆之勢徒手碾碎怪物的人不是她,“沒事了。”
“……”莫凡的喉嚨像是被無形的膠水粘住,哽動了幾下,才發出一個幹澀虛弱、完全脫離自身意識的單音:“……哦。”
空氣重新陷入沉寂。隻有水龍頭固執的“滴答”聲在房間裏微弱地回響。疲憊感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淹沒了莫凡狂跳的心髒和灼熱的思緒,將他拖入一片沉重的、無意識的黑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時,以何種姿勢,蜷縮在沾滿灰塵和冰冷地板上昏睡過去。
而黃,她幾乎沒有休息的概念。她隻是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像是在進行某種“係統自檢”,目光快速掃過莫凡、地上的殘骸、以及布滿灰塵的門口。隨後,她悄然無聲地走回衛生間,耐心地用冰冷的水清洗掉手臂上所有汙穢,然後以一種近乎完美的姿態重新整理好那條唯一的毛巾,裹緊身體,如同守護者雕像般靠坐在冰冷的牆壁一角,雙目低垂,卻仿佛時刻保持著對周圍任何微小聲響的最高級別警戒。黑暗與昏睡包裹的房間裏,她如同一架設定好最低功耗警戒模式的生物器械。
時間在絕對的死寂中流逝。
當一絲比房間內更死寂、更冰冷幹澀的空氣,伴隨著不知從哪個管道縫隙鑽入的微弱穿堂風,吹拂在莫凡沾著塵土油汙的臉上時——他猛地在寒冷和僵直中驚醒!
心髒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昨夜的記憶如同斷電後驟然重啟的顯示器,瞬間閃爍出那蒼白腫脹的口器、冰冷涎液、以及那個裹著毛巾從天而降、以絕對力量粉碎一切的淡黃色身影!恐懼和狂熱的餘燼同時在他胸腔裏燃燒了一下,帶來尖銳的刺痛和短暫的灼熱。
他一個激靈坐起身!動作牽動了身體各處的瘀傷,倒吸一口涼氣!目光慌亂地掃視——
黃已經如同感知到預設時間點的喚醒信號般,無聲地站在了敞開的房門口。濕漉漉的長發已經半幹,貼在頸側,整個人如同剛被除塵程序打理過、恢複出廠設置的精致人偶,沒有絲毫剛經曆過生死搏殺或長時間警戒的痕跡,隻有眼底深處那非人的平靜絲毫未變。她似乎沒有睡,也不需要睡。
“恢複一點了?”她平靜地問,聲音缺乏人類應有的晨醒感,更像是檢查設備運行狀態,“該走了。”
莫凡用力按了按發脹的太陽穴,掙紮著爬起來,四肢百骸如同灌滿了鉛塊和鐵鏽。但他狠狠吸了一口冰冷幹澀的空氣,試圖驅散腦中的混亂。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團已經開始輕微脫水萎縮、顏色變得更暗沉的怪物殘骸,胃袋又是一陣翻攪,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跟在黃身後,踉蹌地踏出了這個短暫庇護所、又差點成為葬身之所的詭異兒童房。
門外,並非他們所期待的自由氣息。迎接他們的,是一條更加漫長、更加死寂、更加壓抑的……
走廊。
光線比兒童房更加稀薄昏暗,隻有頂壁每隔很遠才鑲嵌著一盞老舊白熾燈泡,發出奄奄一息、蒙著厚重灰塵和蛛網的昏黃微光,勉強勾勒出模糊的輪廓,而更遠處則沉入一片濃稠得化不開的漆黑。空氣像是沉睡了百年未被擾動,彌漫著濃重的黴變塵土味、混凝土特有的冰冷腥氣,以及某種隱隱約約、如同陳年木頭和紙張緩慢腐爛的氣息。一片絕對的寂靜籠罩著一切,沉重得仿佛能聽見塵埃在光柱中緩緩飄落的軌跡。
走廊兩側,鱗次櫛比地排列著緊閉的鐵門。門板厚重,塗著深綠色的、早已斑駁脫落的劣質油漆,表麵布滿鏽跡和凹凸不平的錘痕、抓痕,門把手上無一例外地包裹著厚厚的灰塵和凝固的蛛絲,仿佛幾個世紀未曾被打開過。某些門的下方縫隙中,似乎透出極其微弱、搖曳不定的黯淡光線,如同垂死者渙散的瞳孔;隱約傳來一些難以分辨的、極其微弱的聲音——或許是紙張摩擦?水滴?還是……低沉的、似有若無的啜泣和歎息?但當你屏息凝神想要捕捉時,它們又仿佛融入死寂的空氣之中,成為背景噪音的一部分。
更讓人心悸的是,好幾扇門的門板中央,或者旁邊的水泥牆壁上,被人或什麽東西,用一種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跡的顏料,歪歪扭扭地塗抹著同一個詭異的符號!
那是一個由三個扭曲、連接起來的同心圓構成的複雜結構,圓心處點著一個黑點,三個圓環的邊緣則向心排列著九隻……眼睛?!
那並非人類的眼睛,而是某種更加詭異、充斥著瘋狂和惡意的抽象眼形符號!它們無論你從哪個角度去看,那黑點和周圍的眼睛都仿佛在……牢牢地、冰冷地……凝視著你!一股令人脊背發寒的、無聲的警告感從那些仿佛浸透著汙濁血液的符號中彌漫出來!
走廊的中間地段,突兀地立著一個鏽跡斑斑的柵欄式老式電梯門。電梯門緊緊關閉著,暗紅的鐵鏽如同凝固的血痂爬滿了金屬柵欄的每一個空隙。門框上方懸掛著一個方形燈箱,裏麵的燈早已熄滅碎裂,燈箱表麵覆蓋著厚厚的灰塵,隻能依稀看到裏麵彎曲纏繞、徹底融毀的電絲。燈箱側麵的樓層指示燈,所有的數字刻度都是熄滅的,隻有表麵布滿了蛛網和厚厚的灰塵。電梯的呼叫按鈕深陷在一個磨損嚴重的黃銅托座裏,積滿了不知多久的汙垢灰塵,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整個電梯,如同被整個空間遺棄千年的鋼鐵棺材,散發著徹底的死寂與拒絕。
走廊兩端延伸向未知的黑暗深處。
在東方(電梯門右側的方向),走廊在幾十米開外就轉向了黑暗的更深處,但盡頭處似乎連接著一個通往更高樓層的、由粗糙木質階梯構成的古老樓梯。樓梯向上延伸沒入更高的黑暗,扶手斷裂扭曲,階梯上布滿灰塵和碎石,仿佛通往某個坍塌廢棄已久的閣樓。一股比走廊本身更陰冷汙濁的空氣,正從樓梯口如同無形瀑布般緩慢滲透流淌下來。
而在西方(電梯門左側的方向),則是走廊的另一個盡頭。那邊似乎沒有岔路,但在更遠處、視野所不能及的黑暗角落,隱隱地、隔著厚重的牆壁和空間的距離,傳來一片極其模糊、卻又格外清晰的熱鬧喧囂聲!像是無數沙啞的、扭曲的、充滿惡意與瘋狂的笑聲、咆哮聲、還有餐具敲擊碗盤發出叮當作響的尖銳噪音混合在一起!那聲音形成了一片粘稠、貪婪、仿佛沸騰油鍋般不斷翻滾膨脹的恐怖聲浪,即使隔得極遠,也如同冰冷的汙油灌滿了莫凡的耳道和大腦!這充滿惡意的喧囂本身,就如同無數血紅的箭頭,清晰地指向那個區域並標識著巨大的警告:
危險!地獄的餐廳!食客的狂歡!勿近!!!
(電梯是關起來的。)
莫凡下意識地咽了口冰冷的唾沫,喉結艱難滾動。他下意識地揉了揉還殘留著怪物咬痕幻痛的手腕,目光在兩邊充滿恐怖可能的通道和中間那具死寂的鋼鐵棺材之間來回掃視。絕望如同冰冷的細線,再次緩慢地纏繞上剛剛恢複一絲力氣的心髒。
黃沒有任何遲疑。她的目光如同掃描儀般快速掃過電梯門上爬滿的鏽跡和熄滅的燈箱,判斷其完全失效。隨即,她的視線完全無視了那喧囂警告傳來的西方,如同設定好的導航程序般,穩定而精準地鎖定在了東方——那條通往古老木質樓梯的、布滿灰塵與冷風的通道方向。
她甚至沒有征求莫凡的意見,邁開步伐,踩著無聲的赤足,率先朝著那片更深的未知陰影走去。濕漉漉的長發在昏暗中晃動出幾道冰冷的弧線,背影決絕得仿佛投向深淵的子彈。
冰冷腐朽的木質樓梯踩在腳下,發出令人心悸的細微**,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沉睡怪物的骨節之上。那股從上方滲透下來的陰冷汙濁氣流,如同無形冰冷的巨蟒吐息,持續舔舐著兩人裸露的皮膚。樓梯頂端並非出口,而是一片更為廣闊、但充滿了刺鼻煉獄氣息的開闊空間——另一個餐廳!
但這個餐廳的“熱鬧”,絕非人間煙火,而是地獄熔爐的沸騰!
光線比之前的餐廳更亮,但充斥著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如同劣質霓虹燈閃爍後殘留在視網膜上的那種病態青紫色調。空氣粘稠得如同摻入了凝固血液的油膏,濃烈得讓人窒息的味道撲麵而來——那絕非新鮮食物的香氣!厚重到令人作嘔的油脂煎炸焦糊味、濃鬱到甜膩發臭的腐肉燒烤味、混雜著如同化工試劑般刺鼻的香料甜腥、劣質酒精揮發後酸苦的餘燼,以及更深層次、如同成千上萬隻腐敗生物在密閉空間內釋放排泄物醞釀出來的、令人靈魂顫栗的惡臭交響!這股氣味是如此之濃,幾乎成了有形的重壓,沉甸甸地糊在口鼻粘膜上,每一次喘息都像強行吸入了沼澤深處發酵的淤泥!
視線所及,景象更是扭曲沸騰的人間噩夢!
巨大的空間裏密密麻麻、如同地獄真菌群落般擠滿了形色各異的“食客”!它們有的臃腫如山,覆蓋著油光發亮的黏液皮膚,貪婪的大嘴每一次開合都如同下水道閘門吞吐;有的枯瘦如柴,肢體扭曲成違反常理的枝椏,細長尖銳的指爪“哢噠哢噠”敲擊著金屬盤沿,發出催命符般的噪音;還有的渾身覆蓋著甲殼或滑膩鱗片,複眼中閃爍著非人智性的冰冷光芒;巨大的咀嚼聲、吞咽骨頭的“哢嚓”脆響、粘稠液體在食道裏拖行的“咕嚕”聲、帶著瘋狂滿足感的低沉咆哮和尖銳怪笑……如同無數來自地獄的廣播頻道信號同時紊亂放送,交織成一片震耳欲聾、足以碾碎心智的噪音混沌!
巨大而沉重的桌椅腿,如同一片片冰冷的、覆蓋著厚重油膩包漿的鋼鐵叢林,在光線昏暗的地麵上投下濃重的、不斷搖曳的恐怖陰影!桌子上方,則是翻騰著瘋狂饕餮景象的沸騰“樹冠”——碎肉、骨渣、噴灑的醬汁、流淌的油漬、被撕扯的食物殘渣……如同汙穢的暴雨般,不斷地從“樹冠”邊緣簌簌落下!
出口!那通往相對安靜區域的門戶,就在這片沸騰噪音和無邊陰影構成的“森林”的對麵!
走上麵?哪怕隻露出一個衣角,迎接他們的都將是被無數隻貪婪眼睛鎖定、瞬間撕碎的恐怖結局!
沒有任何言語交流!在莫凡被這沸騰的地獄景象驚得渾身血液凍結、胃袋瘋狂抽搐的瞬間,黃已經極其迅速地做出了決斷!她的身體如同陰影般匍匐下去,沒有一絲猶豫!手指穩穩地撐在被汙垢油脂完全覆蓋、冰冷濕滑的地麵,做了一個再清晰不過的示意——鑽進去!像老鼠一樣!
莫凡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跟著黃將身體緊貼著油汙腥臭的地板!冰冷的地麵如同浸透腐油的爛泥,刺鼻的氣味和滑膩的觸感瞬間透過薄薄的衣物沾染上皮膚!他幾乎要幹嘔出來,死死咬住牙關,將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慘叫死死壓回喉嚨深處!目光所及,隻有不斷淌下粘稠油滴和食物碎渣的桌底麵、旁邊一條布滿黏膩汙垢的巨大桌腿、以及前方……那個如同黑暗洞穴入口般、被厚重陰影吞噬的狹小空隙!
沒有退路了!
黃已經如同一隻悄無聲息的壁虎,精準而迅捷地向前滑入了那片未知的陰影。她的動作沒有一絲多餘的震顫,身體柔韌地貼著冰冷的地麵弧度移動,長發仿佛融入陰影,最大限度地減小著輪廓。她甚至巧妙地利用了食客移動腿腳時投下的、不斷變幻位置的重影作為掩護。
莫凡學著她的樣子,四肢卻僵硬得如同生鏽的機器。每一次移動,手肘膝蓋都會在冰冷滑膩的地板上摩擦出細微的“哧溜”聲,雖然被上方的噪音狂潮幾乎淹沒,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他自己的耳膜和緊繃的神經上!他甚至感覺到自己移動時帶起的微小氣流,拂動了地上一小片凝結的油脂汙穢,仿佛隨時會引起某個食客低頭的一瞥!恐懼像冰冷的長滿倒刺的藤蔓,一圈圈纏繞住他的心髒和喉嚨,越收越緊!他拚命縮緊身體,如同鴕鳥般將頭埋得更低,幾乎要將臉完全貼在腥臭的地麵上,祈求黑暗和陰影的庇護!
視線裏,黃在前方幾米開外。她沒有回頭,但一隻沒有沾染任何汙跡的手(她是如何做到的?!)極其隱蔽地、朝著某個方向——兩張巨大桌子形成的、相對隱蔽的陰影三角區微微指示了一下。
信號!莫凡心髒狂跳,如同收到指令的老兵,盡管恐懼得快要窒息,仍咬緊牙關,笨拙地、拚盡全力地朝著那個方向挪動。每一次靠近桌腿,那濃烈得化不開的、滴落的油脂和食物混合的腐臭就加倍衝擊著感官!一隻穿著巨大金屬釘靴的食客腳幾乎擦著他蜷縮的後背“咚”地一聲踏落,震得地麵發顫!一股混合著血腥與汗腺惡臭的熱氣從上方噴下!
莫凡連呼吸都停滯了,身體死死僵住,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凝固!幾滴粘稠的醬汁從頭頂桌板的縫隙滑落,“啪嗒”幾聲,滾燙地濺在他裸露的脖頸皮膚上!激起一片火辣的刺痛和更深的惡心!
前方,黃的背影依舊穩定,像一顆在驚濤駭浪中沉穩滑向目的地的魚雷。
穿越這場桌底煉獄的旅程,才剛剛開始。每一步,都踏在死亡的刀鋒邊緣。每一次呼吸,都浸滿深淵惡臭的血油。唯有前方的那個淡色微影,是這片沸騰地獄陰影中唯一掙紮前行的……冰冷信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