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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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活吃緊,林秀水動作也麻利,她鋪開一匹麻布,銅熨鬥跟生在手裏了一樣,到哪都握著。
    小春娥抽空跟她閑聊,“阿俏,你知道這批布是做什麽的不?”
    “這麻布是本色,熨完就得裁,估摸著做些不大費勁的衣裳。”
    小春娥立即露出得意神色,火都不燒了,跟她說:“才不是,這是做油衣油帽的。”
    林秀水不搭腔隻幹活,就小春娥那話半點兜不住,憋在肚裏燒心的性子,她壓根不需要人接話。
    果不其然,小春娥小嘴叭叭,全給交代了,“說是過段日子要下大雨,怕是會發水災,先做批油衣油帽。”
    “你可別不信,顧娘子尋人問的,她年年求神問道,那些很靈的相士都這樣說,算了好些卦呢。”
    林秀水聽完,覺得她命裏是缺水,可也不能從上林塘到這追著她澆吧。
    但扯到算卦神鬼上,她又不大相信,她可是在師巫那吃過虧的,若是從管水閘的閘官那裏知曉,她還能信一點。
    不過她最想知道:“這做油衣人手夠不夠,要不要個裁縫?”
    “怕是夠了,裁縫人手多著呢,有個專門的作坊,二十幾號人。”
    林秀水拿熨鬥壓一壓褶子,有點失望,這油衣她會做,讓她裁衣也成啊。
    不同於農戶用的蓑衣鬥笠,桑青鎮的油紙傘賣得最多,其次是油衣,在絹布、細麻布上桐油,皂角水洗淨,又複上,到水浸不透才行。
    又有避風雨的油帽,是帽子鋪一圈油布,相當於宋朝的帷帽。
    此時小春娥寬慰她道:“你又不怕沒活幹,這熨的是細麻,聽說還有批白苧布也要熨,裁了樣式做內裏。”
    “你怎麽什麽都清楚?”林秀水納了悶了。
    小春娥頭仰起來,一晃一晃的,“我娘給那些裁縫娘子做飯的,自然什麽都知道。”
    “我連我們晌午吃什麽都清楚,就吃筍絲饅頭。”
    “那做飯的又是你的誰?”
    小春娥趕緊搖頭,“你可別胡說,我早間跑去問的,”
    “我娘說,吃飯的事要上點心,逮著好的多吃兩口,那才不虧。”
    林秀水已然聽餓了,早上喝的粟米粥壓根不頂餓,她硬撐著熨好了兩匹半的布。
    領到的筍絲饅頭裏隻有春筍絲和幹菜,麵皮特別厚,一個足有手掌大,林秀水咬了一大口,才剛咬到餡。
    每人分兩個,她就算吃三個都不頂飽,不過她早已餓習慣了,留了一個帶回去給小荷跟姨母。
    “我不愛吃筍絲,”小春娥把掰了一半的饅頭塞給她,“你吃吧,瞧你瘦的。”
    林秀水並不窘迫,她接過來,在吃之前說:“等我發了月錢,也請你吃。”
    “請我吃,”小春娥哈哈笑,“你真傻,我胃口大著呢,你一準吃虧。”
    不過沒等到那個時候,稍晚些林秀水拿到了熱乎乎的油紙包,即使知道她有的吃,王月蘭仍舊給她捎了一個肉油餅,在鋪子裏買的,很油,肉很薄一層。
    她分了一半給小春娥,自己一口一口地嚼,吃得肚裏酸脹。
    下晌她便沒有說笑,隻鉚足了勁地熨布,到背直不起來,胳膊肘保持彎曲的弧度,一直起身子,咯吱咯吱地響。
    這時天色將晚,小春娥早走了,林秀水把東西收完,想著能先支點月錢,腳步雀躍。
    賬房倒是還在,他早忘了這檔子事,翻了下賬台,他假笑道:“雖說沒有先支錢的說法,但你實在勤快,娘子叫我先支點給你,”
    顧娘子說先給一日的,他反正覺得不成,給了明日還來要怎麽辦,斷不能開這個頭。
    林秀水根本沒有聽他說什麽,隻看那台上擺的三文錢,就這三文錢,她從白晝幹到將近天黑。
    買兩個饅頭都差一文呢。
    “能不能”
    賬房一聽她開口,起身往屋裏走。
    林秀水偷偷瞪了這個賬房一眼,哼一聲,岔開手走了,疼的。
    她握著三文錢,想要放進兜裏,上上下下摸索,壓根沒有一個兜。
    林秀水握在手裏,她走在桑青鎮的小道裏,碰見盤賣的小販,他手裏托著蔑盤,追上來問她:“小娘子,要不要來包十色花花糖?五文錢 。”
    她頓住不走,小販立即臉上堆笑,要把東西給她,可林秀水卻問:“阿叔,你這需不需要人一起盤賣,我幫你一道賣,你給我兩個錢,不,一個也成啊。”
    小販變了臉色,轉身就走,生怕跟她說句話,都要從他盤裏摸兩把糖走,窮瘋了罷。
    林秀水納悶,他跑那麽快作甚。
    早前上林塘裏人說,桑青鎮不好混,到那去一趟,有人盯著兜搶錢,林秀水壓根不信。
    直到這時,她從針鋪裏出來倒是信了。
    這一般的粗針要價三十文,若是從蘇州來的針,那最少九十文,針尖銳但針孔鈍,縫起細布來很好用。
    剪子是臨安城裏來的,少則百文,多則一貫,更別提線了,麻線、葛線、絲線,都是她買不起的價錢。
    別說林秀水全身家當隻有二十七文,不,加上這三文,她滿打滿算也隻有三十文,買根針連聽個響都做不到。
    林秀水邊走邊盤算,要是湊齊工具,少說得一貫銀錢,讓她等上一個月,她決計做不到,隻好另辟蹊徑,回家再說。
    “用醋泡剪子,也真虧你想得出來,”王月蘭拿手指戳林秀水肩膀,“這要不成,剪子不能用了,還白折點米醋進去,好幾文呢。”
    剪子本來就不能用了,林秀水嘀咕,都生滿鏽了,針也鏽了,不用的時候得包進油紙裏才好。
    王月蘭嘴硬心軟,拿發燭點麻油燈,蹲下來找她萬年不用的米醋,嘴裏念念有詞,“我跟你說,沒用的話,你看我不打你。”
    “不能打阿姐,”小荷正在吃筍絲饅頭,她不讓打。
    “邊上去,先拿竹帚抽你一頓,把我罐子裏糖都給謔謔了。”
    小荷雙手捂臉,“那娘你別打我臉。”
    林秀水笑出聲,她正在找小盆,把針放底下,剪子平放,倒一層淺淺的醋,沒過剪子就行。
    王月蘭聞著這醋味鬧心,她喊:“少點,少點,哎呀,早曉得叫你沾點擦擦得了。”
    要不是那場雨,林秀水的工具是齊備的,針插、桃木尺、剪子、線板、刮漿板、針線包等等,眼下全得重新置辦。
    夜裏是不得歇的,王月蘭泡豆子,明早吃豆羹,她在灶台裏擺柴火,嘴裏念叨:“又得買條兒柴了,得花十來文,這日子是把兒柴,升兒米,米價見天地漲。”
    柴一把一把買,米一升升買,窮家的日子大抵如此。
    從前王月蘭吃的米,是林秀水給她捎的,上林塘種稻,那米叫早占城,除了米硬細差,出的米多。
    這會兒春二月,陳米便宜,新米貴得很,桑青鎮不產米,全賴蘇湖淮廣的客米,到了米行小牙子那,一升米敢要二十幾文。
    林秀水琢磨著,下了工去當個補衣匠,掙得再少也比三文錢要多,補貼點家用。
    要是三文錢賺不到,她就要飯去。
    不過臨到半夜,林秀水睡不著,手疼得打顫,她下來燒了爐子,泡了滾水,取一點幹艾草放進去,把手浸在艾草湯裏,泡到水不燙了,第二日能緩解疼痛。
    她自打有了記憶後,格外重視這雙手,春秋兩季下田,冬天就養手,天天用淘米水泡手,再薄薄抹一層豬油,那樣就不會生凍瘡、幹裂,不會將布匹刮到起絲。
    泡完一股艾草味,林秀水把浸了剪子和針的盆拿到她屋裏去,第二日早早起了,拿舊布擦剪子,鏽跡基本沒了,但依舊很難用,鈍鈍的。
    針倒是還能湊合用用。
    此時天尚早,林秀水判斷早晚,隻需要撐起支摘窗,往河裏瞧就行,日日卯時邊上,會有艘船過來,吆喝著“倒馬桶嘞——”這種收糞的叫傾腳頭。
    這麽早的天連傾腳頭都沒來,林秀水開始挑揀自己的舊衣裳,有些實在爛得沒法了,泡在雨裏生了黴,她也沒扔。
    挑了湛藍和杏色的麻布衣裳,剪了一截,沿著經緯線開始拆線,拆下來的線一圈一圈的,林秀水給扯直溜,繞在短木棍上。
    線好壞無所謂,反正她會藏針法,還會其他不少針法,到時候藏一藏,管什麽壞的,斷了截的,不照舊能用。
    像袖子這樣的,就拆了卸下來,挑了線,到時候裁剪開來,給補破洞衣裳,實在破得厲害,她沒布也沒法子。
    沒錢自然有沒錢的補法和出路。
    “大早上忙活啥,那沾了米醋的光的那把剪子呢,能用不?”王月蘭在門口叫她。
    林秀水邊走邊說:“能用,隻是鈍了點。”
    “你拿來,我叫隔壁張家那小子給磨磨。”
    林秀水給了剪子,又說:“姨,你要不給鄰舍說說,我接補衣裳的活計,隻收一兩文錢。”
    這兩邊的鄰舍她不大熟,隻知道隔壁的一家子在雙線行裏,也就是鞋行裏做活,右邊那戶王月蘭跟人不對付,拌了嘴不大往來。
    “就我們邊上這幾家,寧可頂著破洞衣裳出去,也不會花一個子的,”王月蘭實話實說,“家當都在質庫裏壓著,質庫這行到春三月就得出一批死當,想緊著贖回來呢。”
    不過王月蘭給出了招,在門前老桑樹底下,支一張桌子,給小荷兩塊糖,叫她去吆喝:“縫衣裳——補衣裳——,縫補衣裳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