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隻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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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淮川重新俯身,看向床上的人。
“怎麽了?”
昏暗中,淩遙那雙淺色眼睛,琉璃一樣漂亮。
“你會幫媽咪嗎?”
沉默許久,周淮川伸手,手背輕輕拂過她的臉頰,“你不用為這些擔心。”
淩遙能聽出他掩蓋在溫柔話語中的冷意。
她其實知道,媽咪和周淮川的關係不好。
不能說不好,應該是非常不好。
極其不好。
當年宋姿儀把淩遙丟給十八歲的周淮川,帶著所有的錢狠心離開,根本不管他們死活。
淩遙不是沒恨過宋姿儀。
但她還是很想很想她。
想念感冒時媽咪做的竹蔗雪梨水,想念睡不著時媽咪軟軟香香地把她抱在懷裏,哄她“bb最乖,媽咪好愛你”。
每每淩遙想宋姿儀想到難受,周淮川會停下所有工作,專心陪她。
陪她看迪士尼電影,帶她去迪士尼樂園。
有時什麽也不做,把她抱在懷裏,坐在頂樓的曬台,陪她念《Cotte"s Web》。
周淮川深知淩遙有多愛宋姿儀,也正因此,他更無法原諒她對淩遙做的一切。
三年前,淩海在紐交所上市的一周後,宋姿儀回到港城。
她回來的半年內,周淮川沒讓她見到淩遙。
其實不是周淮川默許,宋姿儀這輩子都不可能見到淩遙。
哪怕她是她的母親。
但他太心疼淩遙了。
母女倆最後終於見了麵。
宋姿儀聲淚俱下地說這些年她有多麽想念她的寶貝,無時無刻不想回來見她。
作為曾經的港姐,即使已經四十,臉上卻不見歲月的痕跡,臉上掛滿淚水時,楚楚可憐得令人不忍責怪。
可她說了很多很多,卻無法給出一個不回來見她寶貝的理由。
但淩遙還是很高興宋姿儀能回到自己身邊。
淩遙從小親情緣就很淡,她一出生就沒有父親,祖父威嚴冷酷,讓她不敢親近。
十歲前,她得到的所有溫暖都來自於宋姿儀。
至少在淩家出事前,宋姿儀一直是個好媽媽。
淩遙始終相信,媽咪是愛自己的,隻是比起愛她,媽咪更愛她自己。
但這不是媽咪的錯,誰都應該愛自己。
宋姿儀回來後,淩遙臉上的笑容明顯多了,周淮川也就默許她住在淩家老宅。
這些年,除了和淩遙有關的事,兩人基本不聯係。
這次宋姿儀的意大利男友Chris在泰國出事,她找上了周淮川。
“媽咪會有危險嗎?”
“不會。”
聽周淮川這麽說,淩遙鬆了口氣,她又問:“那Chris呢?”
周淮川沒說話。
淩遙攀著周淮川的手臂坐起來,瀑布似的長發散開在肩頭,瑩白小臉掩在蓬鬆的頭發裏。
周淮川覺得,她的臉還沒有自己的手掌大。
淩遙仰著臉,眸子裏無意識地流露出生動的瀲灩,像一汪清澈湖水,碧波蕩漾,撥人心弦。
昏暗中淩遙看不清周淮川的臉,於是她跪坐在床上,挺直腰,在半明半晦中尋他一雙眼睛。
目光對視的一瞬,淩遙心髒猛地一縮。
周淮川看自己的目光很深。
很深很深。
深到淩遙完全看不懂其中的深意。
但他很快就收起了這種目光,仿佛剛才隻是她的錯覺。
兩人此刻在高度上一致,她雙手搭上他脖子,手指捏著他後脖頸上的襯衫衣領玩,慢條斯理地說:“媽咪很喜歡Chris。”
她的意思是——
宋姿儀那麽喜歡Chris,如果他出事,她肯定會很傷心,宋姿儀傷心,那她也會難過。
她不提要他幫忙,但字字句句都在這麽要求。
因為她比誰都清楚,眼前的男人根本舍不得讓她難過。
周淮川看了她一會兒,才把她兩隻手從自己脖子上拿下來,無奈道:“莊嚴已經去處理了。”
淩遙不放心地向他求證:“他們能平平安安回來嗎?”
周淮川冷漠道:“我隻能保證他們的身體不會受到傷害。”
他隻能保證他們不缺胳膊少腿,至於他們的心靈會遭受多大的摧殘,與他無關。
這還是看在淩遙的份兒上。
“好吧,Chris如果不改掉愛賭的毛病,遲早會出事,這次就讓他長個教訓吧。”
淩遙沒再提其他要求。
她知道這已經是周淮川最大的妥協了。
除了為報恩,臨危受命接手風雨飄搖的淩家之外,在很多人眼裏,周淮川是個非常冷漠的人,冷漠到絕情。
他遣散掉除梁叔惠姨外淩家所有幫傭,不顧他們的家庭靠著淩家的這份工作過活,一旦被辭退,可能連孩子的學費都付不起。
公司裏趁亂奪權那些人,現在不是在裏麵蹲著,就是直接銷聲匿跡,無論他們的家人怎麽求到他麵前,都無法打動他。
淩遙有時會恍惚,對著自己滿眼都是溫情的周淮川究竟和外人眼裏的是不是同一個人。
還是說他其實是人格分裂,一個殘忍,一個溫柔,而溫柔的人格隻在她麵前出現。
淩遙打了個哈欠。
剛才她給宋姿儀打電話,不是不接就是占線,現在知道她的情況了,心裏的石頭終於落地。困意襲來,她困得眼皮都耷拉下來。
她趴在他胸口,側著臉,在他胸口蹭了蹭,嗓音軟軟地問:“你要回去了嗎?”
周淮川曲起手指,抹去她眼角打哈欠帶出的淚意,“要和我一起回去嗎?”
“回海市?”
“嗯,”周淮川問,“我來之前你一直沒睡著,失眠了?”
“有一點。”
除了擔心宋姿儀,她許久沒回老宅住,不太習慣。
雖然她十歲之前都住在這裏,但後來的十年,她和他一起住在他們海市的家裏。
她房間的飄窗、沙發上全是她喜歡的迪士尼玩偶,就連房間的地毯圖案都是夢幻城堡。
周淮川把她的房間改造成了影院,打開投影儀,整個房間,包括天花板都被投映上裸眼3D畫麵,就像身處在真實的卡通世界裏。
淩遙隻猶豫了一小會兒就點了點頭。
周淮川沒讓她換衣服,把自己外套披在她身上,摟著她下樓。
梁叔把淩遙的行李箱搬到車後備箱,然後站在一旁,目送大G駛離。
直到此時,梁叔才明白過來。
他問周淮川今晚要不要住下時,他沒回答,是因為他壓根沒打算住這裏。
梁叔甚至懷疑,他這麽晚過來就是來帶淩遙走的……
他們回到海市的公寓,車停進地下車庫。
淩遙已經在副駕駛上睡著了,穿著周淮川的西裝外套。
他的衣服對她來說太大了,她被裹在裏麵,整個人顯得異常嬌小,手完全被袖子遮住,西裝下擺處露出一點睡衣的蕾絲邊。
車沒熄火,周淮川將車內空調溫度調高。
周淮川側過臉,靜靜地看著。
如果淩遙此時睜開眼睛,就能再次看到,不久之前在老宅房間裏,他那個深深望著自己的眼神。
第二天淩遙醒來,周淮川已經去了公司。
淩遙拿著他的西裝外套去他房間。
窗簾隻拉開一半,陰沉的天氣,給房間裏蒙上了一層陰暗的霾。
房間裏殘留著一絲很淡的雪鬆香。
掛好西裝,離開房間前,淩遙被床頭櫃上的東西吸引住目光。
她走過去,拿起來看。
純天然手工製作的貝殼相框裏是燦爛的笑臉。
足以驅散滿室陰霾。
有時不被在乎、甚至被遺棄的東西,卻是別人無比珍視的寶貝。
*
三天後,宋姿儀和男友Chris回到港城。
宋姿儀沒有回老宅,住在Chris的公寓。
除了回來當天,給淩遙打過報平安的電話外,後麵幾天母女倆沒有聯係。
淩遙聽說Chris在看心理醫生,他好像在泰國受到了刺激。
每天睡不著覺,就算睡著了也很驚醒,大喊大叫說自己看到很多殘缺的屍體。
什麽屍塊,半個腦袋,沒有四肢的軀幹,滿地的內髒。
心裏醫生說Chris這種情況有點嚴重,已經出現了幻覺,分不清現實和幻想。
但Chris卻堅稱,他所看到的並非幻想,而是他真實看到的。
宋姿儀心疼小男友,一直陪在他身邊照顧。
淩遙想去探望一下Chris,畢竟他是媽咪的男朋友。
周淮川答應陪她周末一起去,去之前他們一起逛了超市,挑了很多探望病人的保健品。
結果在去探望的路上,宋姿儀打來電話。
電話是打給周淮川的。
她並不知道他們正在前往Chris公寓的路上。
手機連著車載藍牙,宋姿儀那副曾被港媒評價為天籟般的嗓子,用粵語和英文交替說著最最惡毒難聽的話。
車裏全是宋姿儀的聲音。
辱罵著,叫囂著,近乎歇斯底裏。
她認為Chris在泰國受的刺激是周淮川一手造成的,全是他指使的,是他害了Chris。
淩遙被嚇懵了。
她根本沒法相信,那些字眼竟然會從自己媽咪的嘴裏說出來。
直到聽到淩遙的哭聲,宋姿儀才恢複了一絲理智。
隻是她剛喊了聲“bb”,電話就被周淮川掛斷。
周淮川打了把方向盤,把車停到路邊。
車一停穩,他就解開安全帶,半個身體越過中控,去看副駕上的人。
周淮川的手捧住淩遙的臉,指腹擦著她不斷落下的淚水,安撫道:“對不起,嚇到你了。”
淩遙哭著搖頭。
她說不出來話。
淚水像是沒有盡頭。
那年,宋姿儀連夜逃離港城,睡夢中的淩遙什麽都不知道。
入睡前,媽咪還抱著自己,答應明天帶她去迪士尼。
那晚的淩遙做了個夢,夢裏媽咪帶她去了迪士尼,她們玩了很多項目,還買了她喜歡的公仔,當她從店員手裏接過公仔,一轉身,媽咪卻不見了。
她一個人在樂園裏找了很久,卻怎麽也找不到,最後她急得哭起來,哭著喊“媽咪你在哪裏”,可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第二天醒來,淩遙的身邊沒有媽咪。
十八歲的周淮川已經把她的行李整理好,少年把她從床上抱起來,擦掉她眼角未幹的眼淚,他告訴她,他們要離開這裏。
八年後的車裏,淩遙伸手抱住眼前的人,吸了吸鼻子說:“嚇到我的人不是你。”
不僅如此,這些年是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也隻有你。
周淮川回抱住她,手掌輕拍她的後背。
不知過了多久,在周淮川的安撫下,淩遙的情緒才恢複平靜。
周淮川揉著她哭紅的眼尾,“還去嗎?”
淩遙很用力地搖了搖頭。
周淮川看著眼前的人,沉默半晌,問道:“是因為我嗎?你想去就去,不用顧慮我。”
淩遙抬起頭,表情帶著幾分不忿,“你把他們從泰國接回來,可媽咪卻那樣罵你。”
好心不僅會被當成驢肝肺,還可能會反過來傷害到你。
——這是周淮川教過她的。
周淮川說善良是一種很寶貴的品質,他希望她永遠能保有這種品質,但如果有一天,善良會讓她受到傷害,那麽他要求她一定要對別人殘忍。因為這世上,任何人都沒有她重要。
他本可以不管Chris,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按照當地慣例,人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可以出售。
Chris還不出錢,那就拿身體去抵,這是他自己造成的,與旁人無關。
如果媽咪真的很愛很愛他,她可以賣掉她的珠寶,甚至是房產來救他。
可是她沒有這麽做,她不過打來一個電話,就要周淮川出手。
他們和周淮川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他完全可以拒絕,是她求他去救的。
他釋放出了善意,最後卻得到了惡毒的謾罵和詛咒。
宋姿儀前麵那些難聽的話,淩遙都忍了,直到她罵周淮川是個冷血怪物,說他親生母親就是因為生了他這個怪物才抑鬱自殺。
淩遙聽到這句話再也繃不住,眼淚洶湧。
她感到異常難過。
不是因為宋姿儀的恩將仇報,也不僅僅是因為她說了那些傷人的話,而是導致這一切——周淮川被攻擊謾罵的罪魁禍首是自己。
“我不想去見媽咪了,以後也不想再見她。”淩遙說出這句話時,淚水再次決堤。
周淮川心疼極了,再也顧不得什麽,將人從副駕抱到自己懷裏。
淩遙坐在周淮川腿上,半張臉埋在他胸口,將他的西裝領口都哭濕了。
周淮川沒說安慰人的話,隻是環抱住她。
對於淩遙來說,他的體溫,味道,力量,呼吸聲,所有從他身上散發出的一切匯聚起來,形成了他的絕對領域,也是獨屬於她的安全感來源。
被周淮川抱著的淩遙,無論之前的情緒有多糟糕,最後總能被撫平。
風雨晦暝的十年,淩遙是在周淮川的身邊,在他的懷裏長大的。
周淮川是嚴厲的父親,慈愛的兄長。
即使他們隻差八歲。
他成熟,穩重,可靠,隻要有他在,她什麽都可以不用擔心,安心享受著他的照顧和疼愛。
樂意第一次見到周淮川,悄悄把淩遙拉到一邊,問她是不是被周淮川脅迫了。
樂意說他的氣場實在太嚇人了,一樣是一米九的高大身材,對詹寧樓,樂意敢跳起來打他腦袋,但麵對周淮川時,她連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後來時間長了,彼此熟悉了,樂意才沒那麽畏怯,偶爾還能和周淮川開個小玩笑,用淩遙從他身上賺零花錢。
淩遙明白,周淮川並非對誰都溫和好脾氣,在很多人眼裏,他連“好人”都算不上。
她抬起頭,被淚水滌蕩過的淺色眼睛,蓄著汪盈盈秋水。
嗓音哭得發軟,卻堅定地說:“我不想要媽咪了,我隻想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