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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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津楊早就聽見李映橋的聲音,她笑得格外開懷。當時她那位慶宜朋友正在問她:“這個冰箱一看就是俞津楊,坦克還用說嘛,肯定是橋姐咯。不過,你倆從小就這麽‘青梅抓馬’,真就沒點別的?”
    李映橋坦蕩蕩地:“能有什麽,就路人甲乙丙丁。”
    “切,鬼信你。”朋友說,“怕是什麽該幹和不該幹的都幹了吧,看俞津楊那不值錢的樣兒。”
    “喂!趙屏南,你不要這樣講他。”
    “好嘛好嘛。”
    譚韭關上門出來,“走吧。”
    俞津楊嗯了聲,朝著另外的套間走去。他們約了今天在張宗諧住的套間,有兩個小時的律師會麵時間。
    房間內,鄭妙嘉做了個“收”的手勢,大聲宣布道:“我要用腳摳最大幢的別墅,寫最蹩腳的台詞。”
    其餘兩人紛紛海豹式鼓掌。確實,這個時代正常人已經賺不到錢,能賺到錢的大多也都不太正常。但李映橋多少還是察覺到鄭妙嘉身上那種淡淡的瘋感,她關掉漫畫問:“妙嘉,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兒瞞著我們?”
    鄭妙嘉這次倒是答得很幹脆:“有。”
    李映橋和趙屏南交換了個眼神。
    然而下一秒,李映橋沒吃早飯的肚子發出一聲:
    “咕嚕——”
    “……”
    “咕嚕咕嚕咕嚕——”
    煙霧氤氳,爐子上的沸水聲越來越稠密,幾乎掩蓋了滿屋子低低談話聲。俞津楊把眼神從爐子上挪開,其實她那天晚上形容的開心,聽起來更像是茶水煮開的聲音。金魚吐泡泡哪是這種聲音,梁梅家又不是沒養過金魚。
    譚韭在客廳的屏風後和張宗諧的律師團在核對案子的細節,倆男人在屏風另一邊的茶水案幾旁立著,張宗諧問他平時都喝什麽茶,俞津楊低頭看了眼桌上的茶餅,腰後抵著身後的黃花梨案幾邊緣,說:“謝了,這個就行。”
    張宗諧三指壓著碗蓋,旋了兩圈,邊倒邊問他:“普洱不愛喝?”
    俞津楊端起其中一杯,喝了口說:“不喝。”
    “是嗎?”張宗諧笑了聲,指尖在杯壁輕輕摩挲著說,“李映橋倒是愛喝,她在Y省做項目那會兒,每次都會提前寄幾餅回來,不過她隻喝熟普洱,其他茶葉都不碰。”
    俞津楊瞥他一眼,人靠著,眼神卻已經飄去窗外,淡聲:“你想跟我說什麽?”
    “你知道她為什麽喜歡喝熟普洱嗎?”
    俞津楊沒講話,隻麵色冷淡地放下杯子。
    張宗諧也放下杯子,瓷器在案幾上輕響,口氣無奈地說:“看來你也不知道。抱歉,上次在遊泳館看你的態度,我以為你很了解她。”
    “跟你有關係嗎?”俞津楊終於從窗外收回視線,目光直直地看向張宗諧,他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張宗諧,我了不了解她,和她想不想被你了解好像一點兒都不衝突,如果她想被你了解,你也不用在我這下功夫了,不是嗎?”
    張宗諧當然比誰都清楚答案。那天在遊泳館和她見完麵之後,他就明白了,李映橋對這個俞津楊有種近乎盲目的信任。而且,他還發現一個詭異的巧合,那天在飯局上,俞人傑也提過,他覺得自己的氣質更像他,唐湘也表示意外說,這麽一瞧還真是,宗諧和津楊的眉眼還是有點像的。
    這個發現,讓他心裏無端端生了一根刺,也第一次後悔自己的決定。如果當初沒讓她去彩虹羑裏這個項目,他想知道他們會走到哪步,而她又會怎麽解釋。起初,李連豐和他講她如何如何為俞津楊耗費心機拿那張證明,他沒當回事,如果要是真的在意,怎麽可能在北京那麽多年,他從來沒聽她說過這個名字。
    張宗諧站在落地窗前,點了支雪茄說:“她回來之前跟我打了個賭,說會把小畫城運營成一線網紅景區,如果做不到她就在這個行業消失。”
    俞津楊這會兒已經把視線挪開,手指撚在杯上,沒端起來喝,隻是說:“如果她成了呢?”
    張宗諧短促地笑一聲,“你倒是篤定她就會成功。”
    俞津楊說:“她會的,沒有她做不到的事。”
    張宗諧給他倒上水說:“如果她成了,我和她一起在這個行業消失。因為她要我違反職業操守,公布Convey內部資料,為了一個死去的司機和他的聾啞女兒。所以小畫城是她最後證明自己的機會,證明不了,她就直接滾蛋。本來沒有這件事,她可以穩上Convey三十八層的決策桌,但她非要鑽這個牛角尖。”
    俞津楊看也沒看他,隻問了句:“你知道她媽媽是做什麽的嗎?”
    張宗諧難得露出遲疑地眼神,看著他:“什麽意思?”
    “她媽媽以前是貨車司機,她是在貨車上長大的。後來她要上學,搬來小畫城開了個雜貨鋪,她媽媽出去開貨車賺錢,她也不怕,有時候是她小姨來陪她睡,有時候是她自己抱著枕頭去隔壁找春珍奶奶睡,她六七歲就開始做生意,煙錢算得比大人都清楚。你說她為什麽鑽這個牛角尖?”俞津楊也少見地撇了下冷淡的嘴角,看也沒看他說,“謝了,我之前一直不知道她為什麽回來。不過你告訴我這個,是希望我不要打擾她工作的意思嗎?”
    張宗諧撣了撣雪茄,答非所問說:“我中午約了她吃飯,就在樓下餐廳,一起嗎?”
    ……
    包廂裏冷氣開得很足。李映橋剛吃完鄭妙嘉的瓜,還沒回過味來,直到張宗諧沉著嗓子叫了她三聲,她才倏然回神:“你說什麽,剛沒聽見,”說完,下意識環顧了一圈,“你律師呢,不是說聊聊俞叔的案子嗎?”
    張宗諧站在桌邊,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雪茄已經熄滅,冷清地擱在桌麵上,他拉開椅子坐下:“聊俞總?是想見俞津楊吧。”
    李映橋正在看桌上的菜,之前她和俞津楊在這吃過一次,今天中午這一桌感覺不像出自之前那位中廚的手筆,還是後廚換人了?剛要開口,聽見他說這話,抬眼看他不耐煩說:“有意思嗎你?”
    張宗諧沒什麽表情,拿起那隻冷掉的雪茄,用尾端輕輕敲著桌麵說:“我叫他了,他不肯來。”
    “愛來不來,”李映橋眼睛一彎,不甚在意地說,“我想見他還用得著你遞話,你皇帝不當改當太監了?”
    “……”
    “OK,算我多事。”張宗諧滾了滾喉嚨,他決定把刻薄的話咽回去。片刻沉默後,他看向她說,“我就不該跟你打這個破賭,你自己也明知道不可能,十個小畫城都不可能成為第二個彩虹羑裏。我當初答應你,就是想讓你在這一年時間裏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這麽做,這麽做到底值不值?你現在給我答案,還是不會變對嗎?”
    “對——”
    “因為你媽是貨車司機,如果這件事就這麽掩蓋過去,因為你怕自己沒辦法麵對你媽媽對嗎?”
    “誰告訴你?”李映橋一愣,“俞津楊?他為什麽跟你講這些?你告訴他我們的賭約了?”
    張宗諧冷笑問:“怎麽了,不能說?怕他擔心還是怕自己賭輸了,毀了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她沒講話,隻盯著他。張宗諧第一次見他露出這種表情,恍然:“原來你也怕輸。”
    緊跟著,他不容置喙地開口:“李映橋,我跟你共事這麽多年,我原以為你跟我一樣,從不在工作上給自己留退路,現在呢?為了個男人,連基本上的判斷力都沒了?你明知道一年後的結果不會改變,你真以為這幾個小網紅就能帶動豐潭的經濟了,豐潭的根本問題在哪裏你不知道嗎?就這家破酒店真的夠得上五星嗎?設施設施老舊,服務服務不到位。我昨晚半夜想叫個熨燙服務,都磨磨蹭蹭。這裏的人根本沒有service這個概念,這就是豐潭的局限性。北上廣哪家五星級敢這樣對待套房的VIP客戶?我在這裏待的時間越長,越覺得我當初和你打賭是個錯誤的決策。”
    他緩和了語氣:“等小畫城的法務盡調結束,Convey會有重新的人事調動,你那些事兒我一個字沒往外說,隻要你願意,Convey旅途永遠有你的位置。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
    俞津楊從酒店回去之後,就搬了一下午的行李,唐湘一看房間差不多搬空了,也趕緊出來幫他推箱子:“怎麽搬這麽多,下次再慢慢搬唄,小畫城那邊住著也不方便,要不等官司結束,我們就直接搬回市裏住好了呀,正好帶甜筒回去看看姥姥姥爺。”
    “媽,我沒這個意思,”俞津楊拎過她手中的箱子說,“我打算在小畫城重新開個工作室,之前那個選址有點偏,我想把工作室重新設計一下,具體再跟您講,接下去會有點忙。”
    唐湘當然說好:“你忙你的,橋橋是不是現在也住在小畫城呢?”
    “嗯。”
    唐湘忽然壓低聲音說:“他前兩天忽然問我,那小鬼是不是回來很久了。”
    “您怎麽說?”
    “我說是有一陣子了,他說那怎麽都不來看看他,高典妙嘉都來過了,主要是前兩天那個高典帶著小妙嘉還送了好多漫畫書給他,都是她自己畫的。你爸翻著翻著就問,那小鬼怎麽不來看他,是不是看不起他?還是跟津楊談戀愛不敢來?”
    他無奈:“媽,我們沒有……”
    唐湘站在門口,虛了聲,回頭掃了眼,示意他別聲張,繼續說:“知道知道,我懂。你知道吧,小妙嘉那天來家裏,一口一個叔叔長叔叔短叔叔帥哄得你爸可高興了,妙嘉這丫頭現在可會說話了,拉著你爸爸講了很多話,而且有些車軲轆話咱也說過無數次,但為什麽別人說就管用,咱說就沒用了。我也納悶。不過這半年確實給他憋壞了,結果他半夜爬起來跟我說,想想這些年,好像最開心的日子還是在小畫城的時候。
    “媽媽就是想跟你說,我們都不反對你住回去,這半年家裏太壓抑了,他也知道無論他裝作多麽輕鬆的樣子,也都是揚湯止沸。所以,兒子,媽媽也和你一起加油,讓這個家盡快步入正軌。”
    俞津楊從前很少對唐湘有母親的實感,這半年,是對她的母親身份實感最強的一年,因為從前家裏的瑣事兒基本上都是他爸自己大包大攬,這半年唐湘不得已成為這個家支柱,他以為她心態會崩潰,但沒想到唐湘絲毫沒有,她頂多就抱怨兩句他爸真的很怕痛。其實他甚至都不敢想出事那個晚上,他不在國內,唐湘是怎麽熬過來的,他問過好幾次,媽,那個晚上你是怎麽過的。但唐湘都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看著吊瓶點滴,一滴滴就過了。
    這種時間短暫的“可見性”,一般要麽發生在賽場,要麽發生在醫院。
    俞津楊非常理解這種時候有多難熬,他在芝加哥地下舞團其實也骨折過好幾次在醫院掛水,多數一個人,偶爾鍾肅陪他,一個人他就盯著窗外的月亮,不知道為什麽,盯著月亮,會發現時間走得特別快。
    今晚小畫城的月亮特別圓,俞津楊洗澡的時候,看著衛生間朦朧的窗戶紙外,他也能看到那黃黃的一團暖色。隻是洗著洗著,沒水了,俞津楊站在花灑下,頂著滿頭的泡沫重新拉了下花灑的開關,發現無濟於事,水仍是一滴滴往下流,馬上就停了。
    他這才想起來小畫城是沒有物業的,停水隻有景區辦公室那邊會通知,然而,他這兩天把景區辦公室所有的群都屏蔽掉了。這會兒把手機拿過來一看,才看到吳娟有在大群裏說今晚會停水半小時。
    半小時——
    能幹點什麽呢。
    他單手抵在濕漉漉的瓷磚上,大團的泡沫順著背闊肌的線條下滑,在腰際匯聚開始微微發癢,像極了某人的指尖在他身上遊走時的觸感,驀然心頭熱了。於是腦子卻開始不受控地跳幀。
    ——豐潭的根本問題在哪裏你不知道嗎?就這家破酒店真的夠得上五星嗎?設施設施老舊,服務服務不到位。我昨晚半夜想叫個熨燙服務,都磨磨蹭蹭。這裏的人根本沒有service這個概念,這就是豐潭的局限性。北上廣哪家五星級敢這樣對待套房的VIP客戶?我在這裏待的時間越長,越覺得我當初和你簽對賭是個錯誤的決策。
    ——隻要你願意,Convey永遠有你的位置。
    ——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不過,你倆從小就這麽‘青梅抓馬’,真就沒點別的?
    ——能有什麽,就路人甲乙丙丁。
    ——怕是什麽該幹和不該幹的都幹了吧,看俞津楊那不值錢的樣兒。
    不值錢嗎?還好吧,他至少已經快二十個小時沒有聽她的語音了。
    嘴都親腫了,她還甲乙丙丁上了。
    摸都被她摸遍了,她還跟人重新開始上了。
    俞津楊胸腔裏燒著一團火,可他明明在生氣,卻總是忍不住在想她。就好像小時候那次被他公主抱起來就跑,他想過的,等他長高了,長大了要雙倍地返還給她,讓她毫無還手之力,隻能在他懷裏破口大罵,或者像跟梁梅生氣那樣,張口狠狠咬住他。
    不過甲乙丙丁,能排第幾啊。
    靠了,他難得撐著瓷磚壁,頭低下去,笑著罵了自己一句:俞津楊,你真有病。
    ***
    李映橋沒多久,隨手擰了擰水龍頭發現沒水,才在景區的小群裏發了個消息,“是停水了嗎?”
    吳娟正和潘曉亮在通知其他業主,立馬給李映橋回複說:「是的,橋總,停水了。本來說停了半小時,但還沒修好,估計要停到明天早上。」
    李映橋說好,讓他們注意景區內幾家敏感的商鋪住戶,保不齊明天又吃投訴。然而,不用等明天,吳娟剛把消息發到景區住戶的大群裏,大家倒是都習以為常了,平日裏異常活躍的幾個刺頭兒,竟然也都安安靜靜,反倒是有個眼熟的id炸毛了。
    321:「?」
    吳娟和李映橋幾乎是在各自的家裏,異口同聲地“咦”了聲。
    吳娟:「?」
    純情屎殼郎蹦恰恰:「??」
    下一條消息就彈到李映橋的私聊裏。
    321:「……」
    純情屎殼郎蹦恰恰:「HI.」
    321:「你好」
    321:「洗澡洗一半沒水了,能幫忙買箱礦泉水麽送過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