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番外二
字數:7717 加入書籤
“哦?高中就暗戀我,李映橋。”
話筒裏男人的聲音帶著些懶勁兒,又有幾分意味深長的挑釁和篤定。
李映橋看著窗外的月色,想反唇相譏地說,你難道不是嗎?你保不齊小學就暗戀我。而後還是什麽都沒講,隻忍俊不禁道:“隨便你吧。”
他驀然正色:“什麽叫隨便我吧?”
她笑說:“隨便你怎麽腦補啊,你就跟高典說我倆從呱呱墜地起我就暗戀你的胎盤,我也不會反駁的。”
“神經啊你。”他徹底笑出聲來。
俞津楊後背頂在後座的車門上,單手抄在褲兜裏,靜靜看著頭頂亮汪汪地浮著一抹暖黃的月色,自此往後的陰晴圓缺,好像都變得不太重要了。
她倒是照單全收,一副隔這麽遠你反正打不著也親不著、肆無忌憚地在話筒那邊欠嗖嗖地笑了聲,“幹什麽,俞喵喵,難道不是嗎?喂,你不想我嗎?是不是想我想到睡不著?”
俞津楊眉梢微微一抬,不疑有他:“晚上睡覺沒人蹬我被子,我睡得不要太香。”
“是嗎?”她懷疑。
“是啊,你從小有多難伺候,你自己不知道嗎?”
俞津楊的態度是清渭濁涇,說得真就好像光風霽月那麽回事,可話筒裏流出來的曖昧、欲言又止的聲息,橫豎隻有電話兩頭的人心知肚明。
兩人都笑了,話筒有凜冽的風聲,李映橋卻清晰聽見他這邊車載裏的音樂。
通過電流蔓延到她耳邊,此刻話筒裏隻剩下,俞津楊身後敞著的牧馬人車門裏,緩緩流淌出來的音樂聲,在闃寂的黑色山嶺裏隱秘而纏綿——
“潮汐退或漲,月冷風和霜,夜雨的狂想……”
“沒法隱藏這份愛,是我深情深似海,一生一世難分開難改變也難,再讓你的愛滿心內……”
02 高中篇(一)
這首歌在俞津楊的高中時代,占據了他大半時光,是周慧敏的《最愛》,也是俞人傑的最愛。那時俞人傑同誌還斥巨資買了個三萬多的卡啦OK設備,一到周末就開麥,鬼哭狼嚎、魔音繞耳。
每回他周末放學回來,照例經過川明街,李映橋家雜貨鋪隔壁的幾個打牌阿姨,每次都要叫住他,在稀裏嘩啦的麻將聲裏揚聲道:“津楊啊,讓你爸爸不要唱了啦,阿姨麻將都不會胡了呀。”
李映橋有時候閑著就坐在後麵邊看她們打牌邊磕瓜子。她好勝心比場上的玩家都旺盛,一副做莊作閑她都贏的模樣,真好像賭場上的老手。
但她從來都這樣,學什麽都快,一點就通,腦袋瓜子一直靈得很,不等俞津楊說什麽,她正聚精會神地幫阿姨們盯著牌局。
下一秒,瓜子殼一丟,忙指著桌上差點漏掉的二筒:“碰碰碰,哎呀,秦姐,您又漏碰了,怎麽搞搞的,這把不會胡怪不上四一哥,是您自己不專心。”
怎麽搞搞的。
這個老氣橫秋的口氣。
俞津楊當時人站在鋪麵門口都聽得沒忍住嘴角上揚,眼神是一秒都不想多待的冷淡,隔老遠聽見她為秦姐呐喊助威的聲音,就知道她又混在這些阿姨堆裏。他知道會被叫住,甚至都能想到她坐在哪個位置,所以他停下來時目不斜視,刻意把她從餘光裏撇出去。
李映橋也沒朝門外瞥過一眼,專心致誌盯著牌桌,因為前兩天他倆又剛絕交。
秦姐是隔壁旗袍鋪的老板,在豐潭少說也有二十年的招牌,隻是那會兒已經很少有人穿,也沒什麽人喜歡量身定做,生意逐漸冷清,所以一到下午閑來無事就著人攢麻將局。
李映橋上手快,坐後麵看了兩次就知道麻將的出牌規律,有時候還會提醒她出錯牌。秦姐一個老江湖反倒有時被她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偶爾急了也和李映橋急赤白臉:“要不你來?你來打?懂不懂什麽叫觀棋不語真君子?”
李映橋癟癟嘴,據理力爭地小聲說:“照我剛才說的打,您現在都胡了。”
秦姐嫌她礙手礙腳,也從來不趕她走,多數時候隻會狠狠白她一眼。而且,每次贏了錢,都會給李映橋分個五根、十根給她當彩頭,李映橋拿了錢又嘿嘿笑,心滿意足地拿腦袋蹭蹭秦姐的胳膊:“秦姐,秦姐,你最好啦。”
那時李映橋買柯南的錢都是從秦姐這裏一根根攢的。當然和某人一樣,秦姐也被她信手拈來的甜言蜜語哄得心花怒放,好幾次給她畫餅說,姐今年給你做件旗袍,你穿肯定漂亮。
李映橋信以為真,翹首以盼,年年等,當然也沒等到。
秦姐是個很掛相的人,麻將輸了天皇老子她都罵,麻將贏了對誰都是親親寶貝。她討厭俞人傑,卻不妨礙她挺喜歡俞津楊,也知曉小畫城這對青梅抓馬從小打打鬧鬧。
她獨具慧眼,一開始隻對李映橋一個人畫餅,後來也捎上俞津楊,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橋橋,等你倆結婚,姐真給你做件獨一無二的漂亮旗袍。”
對那時春心萌動的少男少女來說,這樣一句無心的玩笑話,足足夠他倆一周見麵上課都不敢拿正眼看對方。
秦姐說話從不看人眼色,絲毫不顧人死活地說:“婚禮上,就讓你爸爸唱周慧敏老師的最愛,怎麽樣?他粵語是有點蹩腳的,讓他好好學學粵語發音,虧他還在廣東打過工,一點兒不正宗。”
秦姐是小畫城大人裏最會同他倆開玩笑的,因為其他人多數都知曉他們兩家的關係,不會這樣口無遮攔。
秦姐無所謂的,她向來有了今天不管明天,而且,她也喜歡周慧敏,喜歡那首《最愛》,最喜歡那句——
“一生一世難分開難改變也難。”
隻是那時還在上高中的俞津楊對歌詞的含義難以理解:一生一世有什麽難的,他爸媽好像不知不覺都快過了半輩子,也不覺得相愛的人要分開有什麽難的,身邊的叔叔阿姨離婚再結婚,好像也成家常便飯。
那時他隻覺得如果真要和李映橋過一輩子,自己早晚會被她氣死。
進入高三後半學期的衝刺階段後,李映橋的成績就很穩定了,基本都是和方玥數一數二地交換著位置坐。俞津楊在理科班也基本上穩在年段前三。但和其他學霸有些不同的是,李映橋在學校很是散漫,上課偶爾還會打瞌睡,但她在梁梅家格外用功,不少高中同學至今對李映橋的認知就是:那個玩著玩著就考到全省前十的學神。
隻有俞津楊知道為什麽。
人的精力有限,哪能一直打雞血,李映橋從不做無用功,她的努力其他人可以看不見,但梁梅絕對一秒都不能錯過。有時候李映橋學興大發,在等公交車的時候拿出單詞本來背的時候,她會拍照發給俞津楊,再讓俞津楊不經意地轉發給梁梅。
俞津楊無語,但照做。梁梅如果不回複,他還會追著問:“……?梁老師?”
梁梅則會隨機回複:“棒啊”“棒棒”“大大滴棒”。
俞津楊回複一個抱拳,表示感謝合作,然後截圖轉發等待著好評反饋的李映橋。
唯獨有一個月她鬆懈了,和隔壁班的盧應川走得近了些,幾乎沒怎麽再拍照發給他。
俞津楊不止一次看見他倆第二節下課從文科教學樓下來去小賣部,或許後麵還跟著方玥,但他那時真沒注意,方玥總是習慣性地躲在安靜的角落裏。
於是那天上午的第三堂課,他罕見地分了心,講課慣來引人入深的數學老師,他竟也覺得變成了一隻嗡嗡嗡的蜜蜂,完全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熬過去半節課後,他無意中翻出這幾天剛發回來的數學卷子,名字那一欄,赫然寫著“俞津橋”,他幾乎“嗤”地對自己冷笑出聲。
數學老師懵了,二話不說叫他滾上去解題。
那時已經沒什麽新的知識點了,俞津楊基本上滾瓜爛熟,有些題掃一眼他就知道答案了,他老老實實寫完答案,作為學霸,數學老師到底沒刁難他,讓他回去。臨放學又把他叫去辦公室,疾言厲色地問他是不是對自己教學方針不滿。
俞津楊這樣板正的人民公仆,從小就深受老師們的青睞,還是第一次被老師以這種名義叫進辦公室“訓話”,連語文老師都忍不住替他說話,“是不是有什麽誤會?俞津楊這孩子最體諒老師了。”
數學老師斬釘截鐵:“沒誤會,上我課臉可臭了。他是不是覺得我講得不好?行,下節課分析卷子,他來講。”
俞津楊那時是什麽心態,他想和數學老師道歉來著,想解釋一下事情的原委。結果李映橋站在門口,根本沒想到他在訓話,以為和往常一樣,隻是和老師在交代班級裏的事情,敲了敲門得到準許就直接進來問他喵,我們可以走了嗎?
他驀然有些心跳加快,怕再盤問下去,被她看見那張寫著她名字的卷子,立馬就毫不猶豫地應下了:“好。”
數學老師:“……”
其他老師也瞬間噤聲了,這會兒李映橋才意識到辦公室氣氛不對勁,經常被訓話的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氛圍好像有點不對勁,這個向來是老師們的狗腿子俞津楊第一次被罵了。
那天兩人回家路上,李映橋一個字都不敢說,默默地和他保持著兩臂的安全距離。
她懂得,她太懂得了,這種時候即使是最好的朋友說什麽也不管用的,更願意自己一個人待著。
俞津楊瞥她一眼,“裝什麽死。”
她啊了聲,臊眉搭眼地看他說:“沒有裝啊,我是有點死了。”
“早上不是還挺開心的嗎?”
“早上是挺開心的。”
“……和別人在一起就開心,跟我回家就死氣沉沉,一句話不說,”他目視著前方,冷笑說,“李映橋,你老毛病又犯了是嗎?”
“什麽老毛病?”她當然不解。
每次交到新的朋友,都會冷落他一段時間,不是嗎?
他沒再講。
李映橋那時覺得他脾氣變差了,忍不住罵了句:“你才又犯病呢。”
說完也踢蹬著腿,甩著書包扭頭就走進自家的鋪子裏。
俞津楊站在鋪子門口,看著李姝莉在廚房給她起鍋,笑著問她餓不餓,媽媽今天買魚了哦。
片刻,他看見李映橋臉上的不愉快瞬間拋得無影蹤,彎腰趴在李姝莉的鍋邊沿,聞了又聞,然後眉眼彎彎地對李姝莉撒嬌說,餓死了,好餓好餓,在學校就一直想著您的鯽魚豆腐湯。
他忽然想學做鯽魚豆腐湯。
……
那會兒兩人一周都沒再主動和對方講話,在梁梅家補習時,也都是各自埋頭寫卷子,高典和妙嘉麵麵相覷,這倆又開始了,他倆慣例用石頭剪子布來決定這次誰主動說和,高典輸了,懊惱得很,妙嘉偷笑,因為他毫不意外地收獲了兩聲不鹹不淡、異口同聲的“滾”。
直到這天,還是第二節下課,課間休息二十分鍾。
俞津楊又一次看見她和盧應川一起去小賣部。
他忍了一整節自習課,心煩意亂地把卷子塞進桌板裏,第一次違背自己從小培養的習慣。李映橋是不忌諱在課堂上玩手機的,但她也不會太明目張膽。起初還會在上課時間給他發消息,吐槽食堂的東西好難吃。後來知道他上課從來不看手機後,也不再騷擾他。
俞津楊是第一次在課堂上拿出手機,沒忍住那股心煩意亂,在□□上給她發消息:“剛才去哪了?”
李映橋回得很快。
“買吃的去了,怎麽?”
“和誰去的。”
“方玥啊。”
“還有呢?當我沒看見?”
“=。=”
李映橋那時候自以為瞞得挺好的,方玥臉皮薄,怕被老師抓。每次都不好意思單獨和盧應川去小賣部,隻好每次都叫上她,盧應川一開始也覺得尷尬,話多也很會找話題,他倆有時候聊著聊著不自覺走到小賣部門口了都,方玥還在後頭慢吞吞地跟著。
李映橋把手機塞回桌板裏,湊過去小聲和方玥說:“玥玥我可能不能幫你瞞著了,俞津楊已經懷疑我了,他可能覺得我在外麵瞞著他交朋友了。你介意我告訴他你和盧應川的事嗎?”
方玥剛說沒關係,我不介意,那邊消息就發過來的。
“李映橋,我們絕交好了。”
……
而那個周末,四一哥照舊不顧人死活的開嗓,唐湘耳朵習以為常地在耳朵裏塞著兩團棉花,泰然自若地關上門剪腳趾甲。
秦姐又輸了,點了隻煙,在牌桌上給人付完錢,罵罵咧咧:“這個死節日頭,又唱又唱,一天到晚唱個沒完,也不怕喉嚨生瘡的。要死,給他唱出經驗來了,今天倒是唱出點人樣了,最後幾句還怪好聽的。”
俞人傑唱到最後,照例把話筒遞到唯一的觀眾嘴邊時,他沒料到兒子會張口,以為會像往常那樣冷漠地看著他。
年少的聲音,還帶著棱角,對情感的懵懂和不可言說的曖昧青澀,卻意外好聽,關鍵俞津楊是標準的粵語。
“沒法掩蓋這份情欲蓋彌彰
那怕熾熱愛一場
潮汐退或漲
月冷風和霜
……
一生一世難分開難改變也難
再讓你的愛滿心內
讓我的愛全給你全給我最愛
地老天荒仍未改……”
糟糕!
俞人傑心裏咯噔一聲——
看著俞津楊要死不活的樣子,可別提多熟悉了。
那幽怨又眼神,簡直和他當時想去挖野菜的心,是一樣哇涼哇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