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術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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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尾歲盡,饒是浦都這樣江水以南的地界,天氣也已經冷得夠可以。然而今日的浦都老百姓們半點不懼濕寒,把棉衣領子係緊一點兒,就擠擠挨挨圍在了“決一劍氏”門前。看熱鬧,樂此不疲。
決一劍氏。這個以門規嚴苛著稱的名門正派,每月十五都會中門大開,把前一整月違反門規的弟子拽到大庭廣眾下往死裏抽一頓,已成浦都百姓茶餘飯後不可或缺的圍觀節目之一。
不過抽弟子這種事,畢竟隻算一般有趣,若換了往常,還不見得能引起這麽多人注意,可誰讓年關就卡在眼前呢?大家心已經野了,卻還得繼續麵對無聊的生計,那總得給自己多找點樂子吧。
今天這大門一開,人群中立刻有人嘿嘿笑道:“果然!又有那丫頭!”
在圍觀百姓“果然如此”的目光中,門內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白衣少年昂首闊步跨上誡弟子台,麵向門外一撩衣袍,撲通一聲跪了。
幹脆,利落,死豬不怕開水燙。
她的授業恩師、連浦都領主見了都要客氣以待的決一劍氏玉印元老杜崇白,氣得一把胡子都要翹起來了。
按照決一劍氏的門規,弟子挨抽之前,授業師父都得當眾詳細宣讀弟子罪狀。一想到接下來要念什麽,他就覺得自己的晚節不知第幾次行將不保!
“今我門內,玉字輩嫡傳弟子杜玉書,犯戒三條如下:
一,上月於誡弟子台遵門規領罰後,穿衣時,小聲辱罵律法師父‘媽的,老不死’!;
二,本月初三,將新入門師弟的頭發綁在了桌腿上,以鞭抽之,迫使對方以狗爬姿勢繞桌數圈,臀部傷情甚重。被告於師長後,辱罵師弟‘爹的,小不死’!;
三,本月十二,早課遲到,被當月負責巡查戒律的大師兄拍門時還在床上酣睡,師兄破門而入揪其起床,其對師兄破口大罵:‘你爹炸了,你媽也沒活著’!”
崇白師父在念出來第一條的時候,圍觀百姓就已經笑成了一片。
等念到第二條,本來躲在師兄們身後準備觀刑解氣的小師弟,羞得差點昏倒。
最後一條念完,崇白師父已經想找塊豆腐碰死算了!
唉!唉!都怪他當初一時衝動,不忍一個孤兒流落江湖,將她收為弟子,誰料收了這麽個小天狼星!
崇白師父自己也要暈了。
上這誡弟子台的弟子,知道自己有愧於師長教導,即將在同門和百姓麵前領誡受罰,就算沒有無地自容到不想活,多半也該垂頭喪氣。
偏就這杜玉書,月月刑誡榜,卷卷有她名,還回回上台都恨不得兩個鼻孔朝天,不光沒有半分羞愧之色,還有點俠之大者的豪氣幹雲似的。
這換了不知道的,以為魔教大舉進犯她英勇就義呢,誰想得到是挨打來的!
這會兒也是一樣,杜玉書整張臉就寫了“無所謂”三個大字,一會兒看天一會兒看地一會兒跟麵前人群裏的小孩兒扮鬼臉,把人家嚇哭。崇白師父恨鐵不成鋼,狠狠往她後腦勺抽了一巴掌。
杜玉書“嗷”的一聲,回頭竟然狠狠瞪了他這授業恩師一眼,而後氣衝衝拆自己的護腕、劍袖、蹀躞,把外袍脫了撂在一邊,兩手撐住了膝頭,抬頭挺直了脊梁,亮堂堂一嗓子道:“打吧!”
崇白師父搖搖頭,索性閉目轉過身去,旁邊那位上個月剛被杜玉書罵了一句老不死的律法師父,把一條馬鞭浸透冷水,從水桶中拎出來,淋淋瀝瀝的,半空一甩,震飛水珠無數。
而後一鞭又一鞭,竟然帶上兩分內力,抽在杜玉書背上,毫不含糊!
到這個環節,百姓裏有些見不得這場麵的,紛紛走了。剩下一些人還看得起勁,有幾個男人大叫:“好!痛快!刺激!”
“再抽重點!是不是沒吃飯啊!怎麽三鞭子才見血!”
“怎麽不給她衣服抽開?哈哈哈哈哈!”
杜玉書本來忍痛就煩,此時把眼睛朝那幾個起哄的男人一瞪,“一群豬玀,姑奶奶早晚殺你們全家!以後都給我睜著眼睛睡覺!”
她本來還隻是一副不服氣的樣子,說白了,看起來還是個小孩兒,但此話一出,竟殺氣滿溢,頗為凶狠。
那幾個一看就久做粗活的大男人,紛紛為她氣勢所懾,好一陣才緩過勁來,狠狠啐了一口,卻已經是外強中幹。杜玉書挨鞭子從來不叫喚,也沒什麽看頭,他們不一時便悻悻散去了。
崇白師父卻在聽到杜玉書那句話的時候,回頭又看了她一眼,心情複雜。
唉這個孩子……
他不由得想起杜玉書的身世。
莫非血緣的影響,就那麽難以擺脫?
否則他杜崇白仁都名門出身,棄文從武後依然遵從禮法一生,決一劍氏更是當今天下數一數二的正道門庭,緣何這孩子養在膝下十三載,依然是如此凶狠惡毒心性?
崇白師父不知道第幾次,對自己當年的選擇產生懷疑。
或許,可能……
這孩子,是教不好的。他想。
天生的心術不正。
杜玉書所犯門規,值得二十一鞭,不能抹零。
她上個月被打十七鞭還沒好,上上個月被打九鞭也還沒好,新傷疊舊傷,鞭傷跨了年。她卻還跟沒事人似的。
律法師父抽完二十一鞭以後,杜玉書也不管後背淌血,直接穿上了衣服,係緊蹀躞,兩個護腕撂在台上,散袖抱劍,氣鼓鼓出門去了。
律法師父嗬斥她,叫不回,要去攔,被崇白師父阻住了。
“算了。”崇白師父搖搖頭,“隨她去吧,從今往後,我就當沒這個弟子了。”
眼見這位好脾氣的老師兄終於肯放棄這個徒弟,律法師父已經不是老懷甚慰,簡直是感激涕零——這小魔女!昨天還在半夜裏往他床鋪潑糞水!
那可是糞水啊!奇恥大辱!他一世英名險些毀於一旦!這作孽的孩子,在門內養了多少年就折磨了他們這幫師長多少年,再不趕出去,隻怕老命休矣!
台下弟子們,有聽見這句話的,紛紛傳議,激動之餘都麵有得色。終於,把這下賤妖女趕出去了!他們想。
一個來路不明的野種,有什麽資格跟他們同門學藝?要不是崇白師父爛好心,她早就該被掃地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