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行,沒白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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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宮,昭德殿。
    燈火通明,絲竹悅耳。
    空氣中彌漫著酒香、脂粉香和一種名為權勢的甜膩氣息。
    洛昭一身簇新的月白錦袍,意氣風發地接受著眾人的恭維,儼然今晚最耀眼的星辰。
    殿門口光線微暗,兩道身影踏入。
    前麵的漢王洛燼,依舊是那身半舊玄色常服,耷拉著眼皮,仿佛隨時能睡著。
    但當他身後那人完全走入殿中明亮的光線下時,殿內原本喧鬧的聲音,瞬間低了八度,無數道目光齊刷刷聚焦過來。
    洛珩。
    一身簇新到近乎刺眼的親王世子常服!
    雲錦為底,金線銀線交織出繁複的蟒紋,在燈火下流光溢彩。
    蜀繡的領口袖口,針腳細密,圖案栩栩如生。
    這身行頭,用料之考究,做工之精細,別說洛昭那身月白錦袍,便是太子洛宸身上的常服,單論華麗程度,也隱隱被壓了一頭!
    洛珩身姿挺拔,眉宇間帶著邊關磨礪出的冷硬,這身華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顯俗氣,反而襯出一種逼人的銳氣,與洛昭刻意營造的溫潤貴氣截然不同。
    短暫的寂靜後,太子妃徐明姝臉上立刻堆起無懈可擊的笑容,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意:“哎呀!瞧瞧咱們珩兒!這身新衣裳可真精神!到底是漢王府闊綽,瞧瞧這料子,這金線……嘖嘖,看來四弟監著帝都政務,手頭就是寬裕,不像我們東宮,處處都要精打細算,連給昭兒置辦身像樣的行頭都得掂量掂量呢。”
    這話明著誇洛珩,暗地裏卻直指漢王利用監國之權貪墨肥私。
    洛昭立刻心領神會,端著酒杯走上前,臉上掛著溫良無害的笑容,對著洛燼一揖:“四皇叔安好!侄兒恭喜皇叔喜得麟兒!大哥這身氣派,侄兒看了都羨慕得緊呢。皇叔監國辛苦,皇祖父常說皇叔是能臣,這帝都政務在皇叔手裏,想必是井井有條,庫房充盈,才能如此……嗯,體恤家人。”
    他話裏話外,把監國、庫房充盈、體恤幾個詞咬得格外清晰,暗示之意昭然若揭。
    龍案之後,靖武帝洛承天的臉色早已陰沉下來。
    他本就因洛燼近日呈上的幾份糊塗賬目憋著火,此刻看著洛珩這身比太子嫡子還張揚的華服,聽著太子妃母子一唱一和的恭維,隻覺得一股邪火直衝頂門!
    “砰!”
    靖武帝猛地一拍龍案,震得杯盤叮當亂響,整個大殿瞬間鴉雀無聲。
    “洛燼!” 靖武帝的聲音如同炸雷,帶著雷霆之怒,目光如刀般剮向依舊懶散站著的漢王,“朕讓你監國,是讓你替朕分憂!不是讓你中飽私囊,給自己兒子置辦蟒袍來了!”
    洛燼眼皮抬了抬,剛想張嘴,靖武帝根本不給機會,怒火更盛:
    “你看看你監的什麽國!朕讓你管賬,你管得明白嗎?前兒個戶部遞上來的折子,朕看了都替你臉紅!幾筆爛賬,算得糊裏糊塗!錢糧出入,對不上數!朕問你,東城賑災的銀子,賬麵上寫著一萬兩,實際發到災民手裏的,有八千兩嗎?啊?!”
    靖武帝越說越氣,指著洛燼的手指都在抖:“朕讓你監國,是信你!結果呢?你連個囫圇賬都算不明白,你監什麽國!丟人現眼!你再看看你大哥!再看看太子!東宮上下,哪一處不是規規矩矩,清清爽爽?太子替朕分憂多少年了,可曾有過半點紕漏?可曾像你這般,剛監了幾天國,就囂張跋扈得不成樣子!連你兒子都穿得比太子嫡子還氣派!你想幹什麽?!”
    這一番斥責,如同疾風驟雨,毫不留情麵。
    殿內眾人噤若寒蟬,目光在暴怒的靖武帝、沉默的太子、以及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漢王之間逡巡。
    徐明姝和洛昭母子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得逞的快意。
    徐明姝立刻換上憂心忡忡的表情,上前一步勸道:“陛下息怒啊!四弟他……他性子是散漫了些,許是下麵的人辦事不力,蒙蔽了四弟……”
    洛昭也趕緊跪下,一臉懇切:“皇祖父息怒!四皇叔定是一時疏忽!監國事務繁雜,千頭萬緒,偶有疏漏在所難免。孫兒願為皇叔分擔一二,細細核查賬目,定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還皇叔一個清白!”
    他這話聽著是求情分擔,實則坐實了賬目有鬼,暗示要細細核查,更是要將手伸進漢王監管的領域。
    眼看漢王被架在火上烤,成了眾矢之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看向她,等著看她如何狼狽收場。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中帶著一絲沙啞的少年聲音,不高不低地響起,清晰地蓋過了殿內壓抑的呼吸聲:
    “皇祖父息怒。”
    眾人循聲望去,說話的正是剛剛成為焦點的洛珩。
    他上前一步,站到洛燼身側稍前的位置,對著龍椅躬身行禮,姿態不卑不亢。
    靖武帝餘怒未消,皺著眉看向他:“嗯?”
    洛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靖武帝審視的視線,聲音清晰地回蕩在大殿:
    “父王監國賬目是否有誤,孫兒不知。但孫兒知道一事:孫兒這身衣裳,料子是王府庫房壓了十年的老料子,金線銀線是前年宮裏賞的節禮,蜀繡是母妃……呃,是父王生母太妃娘娘當年的陪嫁。李忠管家翻箱倒櫃才湊齊,針線是府裏三個老嬤嬤熬了兩天兩夜趕出來的,工錢還沒結,用的還是她們自己的絲線。算下來,攏共花了……不到十兩銀子。”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臉色微變的徐明姝和洛昭,最後落在靖武帝臉上。
    “至於昭公子那身月白錦袍……看著是素雅。不過孫兒在邊關跟老皮貨商學過點眼力,那料子是新出的月影紗,寸錦寸金,沒個三五百兩怕是下不來。還有那腰間的羊脂玉佩,水頭通透,雕工精細,怕是價值千金。”
    “孫兒不懂什麽監國油水,隻知道王府庫房窮得叮當響,連耗子進去都得含著眼淚出來。父王要真有本事貪墨,也不至於讓孫兒穿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十兩銀子行頭,來赴這慶功宴,讓人指著鼻子罵囂張跋扈了。”
    “哦,對了,”洛珩像是忽然想起什麽,看向臉色已經開始發白的洛昭,眼神冰冷,語氣卻帶著點恍然大悟的天真,“昭公子剛才說要替父王分擔,細細核查賬目?那敢情好!不如先從您身上這件月影紗的來曆查起?看看是東宮份例裏出的,還是哪位大人孝敬的?順便也查查您那塊玉佩?邊關將士的撫恤銀子可還欠著呢,這玉佩……夠買多少條命?”
    “你……你血口噴人!”洛昭被這連珠炮似的反擊打得措手不及,尤其最後幾句直指要害,讓他又驚又怒,指著洛珩的手指都在抖。
    “夠了!”靖武帝猛地喝道,臉色變幻不定。
    洛珩的話,條理清晰,直指矛盾核心,尤其是那件價值不菲的月影紗和玉佩,像根刺一樣紮進了他心裏。
    他深深看了一眼穿著華服卻眼神坦蕩的洛珩,又看了一眼穿著樸素卻臉色難看的洛昭,再看向一旁依舊耷拉著眼皮、仿佛事不關己的漢王,胸中的怒火竟詭異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審視。
    他煩躁地揮揮手:“都住口!此事……容後再議!開宴!”
    一場精心策劃的針對漢王的發難,被洛珩一番連消帶打、直戳痛處的大白話硬生生攪黃了。
    慶功宴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繼續進行,隻是洛昭臉上的笑容,怎麽看都有些僵硬。
    宴會結束,回漢王府的馬車上。
    洛燼依舊懶洋洋地靠在車廂壁上,閉目養神。
    車軲轆聲單調地響著。
    半晌,她眼皮都沒抬,嘴角卻微微向上扯了一下,聲音帶著點剛睡醒般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
    “小崽子,牙口挺利。今晚這十兩銀子的金身,還有那扒皮抽筋的查賬法……嘖,不錯。”
    洛珩坐在對麵,聞言,緊繃了一晚的脊背微微放鬆,黑暗中,嘴角也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總不能白吃您那隻燒雞。”他低聲道。
    洛燼鼻腔裏哼出一聲短促的氣音,像是笑,又像是困倦的哈欠。
    “行。沒白撿。以後扯後腿的時候,記得提前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