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漢兒,要長命百歲;把銀元,給我的阿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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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如水,灑在幕府山的鬆林間。
    溪水依舊叮咚作響,卻像是嗚咽的琴弦。
    遠處爆炸的火光漸漸熄滅,隻剩下幾縷青煙,在銀白的月光下飄散,如同逝去的魂魄。
    他覺得之前噴吐在自己脖頸間的熱氣,漸漸消失了。
    原本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冷得嚇人!
    林彥的身體發顫。
    "周虎全!"
    林彥的聲音哽在喉嚨裏,像被砂紙磨過。
    林彥覺得自己的雙腿發軟。心髒悶著,無法呼吸,眼淚止不住的從眼角開始滑落。
    他的身體緩緩蹲下。
    他輕輕的把隻有半截身體的周虎全,放在地上。
    夜風拂過山坡,鬆針沙沙作響。一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在周虎全的臉上,遮住了他半睜的眼睛——那眼睛裏還映著月光,卻再也不會閃動了。
    林彥的指尖顫抖著,輕輕拂去那片落葉。
    他的眼淚砸在周虎全的臉上,和那些未幹的血跡混在一起,蜿蜒著滲進幕府山的泥土裏。
    遠處的山巒沉默地佇立,像一群披麻戴孝的巨人。
    不遠處的溪水倒映著滿天星鬥,每一顆星星都在水麵破碎、重組,如同無數雙含淚的眼睛。
    林彥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直到嚐到血腥味。
    他不能放聲痛哭——鬼子可能還在附近。
    所有的悲苦,都隻化作肩膀的劇烈顫抖!
    月光下,他看見周虎全腰間別著的那把豁口的刺刀——那是他在青陽村戰場上從鬼子屍體上繳獲的。刀柄上歪歪扭扭刻著幾個字——"老漢兒要長命百歲"!
    那幾個字,已經被血浸得發黑。
    林彥慢慢解下刺刀,突然發現周虎全的左手還緊握著什麽。
    他輕輕掰開那已經僵硬的手指——那竟然是一顆黑紅色的幹辣椒!幹辣椒被咬去了一口。剩下的半顆幹辣椒,被水浸透。
    林彥忍不住了,他開始嗚咽。但嗚咽聲剛飄出來,又被他吞咽了回去。
    他掰開周虎全僵硬的手指,那半截被咬過的辣椒滾落掌心。辣椒皮已經泡得發白,卻依然能聞到一股子辛香。
    他忽然想起周虎全,坐在烏篷船上的時候,曾跟他們說。
    "金陵這邊的辣椒不好吃,我家鄉的辣椒,紅得像廊陵江的晚霞。每家的屋頭房梁下都掛著一串串,風一吹,晃啊晃的,像過年掛的紅燈籠......"
    月光下,林彥仿佛看見那個川娃子坐在炊煙嫋嫋的院子裏,屋簷下紅豔豔的辣椒一排排,在風中輕輕搖晃。遠處是青翠的山巒,廊陵江像條銀帶子繞著山腳轉。周家的老漢蹲在門檻上抽旱煙,四個兒子在曬壩上摔跤玩鬧,笑聲能驚飛了竹林裏的麻雀。
    可那樣的場景再也不會有了。
    周圍的景色荒無人煙。
    周老漢兒最後的兒子,也在奔赴黃泉。
    遠處的山影黑黢黢的,像潑了墨。
    林彥想起他們登上幕府山前。
    周虎全眼神亮晶晶的,望著自己。
    "等打完仗......我帶長官去我家吃火鍋,用新摘的辣椒熬油,香得很!我老漢兒釀的包穀酒,一口辣到肚臍眼......"
    夜風吹散林彥眼前的霧氣。
    他低頭看著周虎全平靜的臉,把剩下的半截辣椒放進自己嘴裏。辣味轟地在口腔炸開,灼熱的疼痛從舌尖燒到喉嚨,燒得他眼淚直流。
    他把周虎全的屍體重新抱起,藏到一旁的灌木叢裏。
    “等我,小周,我找到王溪和老許他們,再接你回金陵……”
    “你放心!”
    “我們不會投降的!你家鄉的娃兒,不會淪為亡國奴!”
    林彥的聲音輕的像這個季節的葉子。
    夜風突然變得猛烈,吹得滿山鬆濤如怒。
    林彥站起身,把周虎全的刺刀別在自己腰間。他的眼淚已經幹了,隻剩下眼底燃燒的火焰,比遠處的戰火更亮。
    隨後他毫不猶豫的,繼續往西南方向潛行。
    之前追擊他的鬼子,還剩下五個。
    如果王溪他們,確定把其他的鬼子,都引入了雷區。
    那追擊自己的五個鬼子,就是最後的敵人。
    他要把那五個鬼子,全部殲滅。
    時間進入深夜,幕府山上的風更加冷冽。
    林彥小心的向著西南方向行進。
    山道深深淺淺,林彥的靴子陷進泥濘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把出鞘的刀。
    他俯身查看地上的腳印——五個人的足跡淩亂地向前延伸,其中一人的步幅明顯變短,應該是腿部受了傷。
    五個鬼子,應該距離自己二百米左右!
    自己現在的任務,就是追上他們,殲滅他們,之後和王溪他們匯合。
    林彥跟著那串腳印,一路西行,登上了一座山峰,山峰上有溪流一路蜿蜒到山下——應該就是周虎全,沉溺的那條小溪的上流。
    林彥俯下身子,登上山坡……按照他之前的坐標,跨過這道山峰,應該就是雷區。
    此時月光如水一般灑下,隨著林彥的不斷向上,一座荒廢的山村。出現在他眼前。
    斷壁殘垣間,野草從石縫裏倔強地鑽出,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倒塌的茅草屋頂像被掀開的傷疤,露出黑黢黢的房梁骨架。
    林彥踩著長滿青苔的石階,每一步都驚起細碎的塵埃。
    這些石階不知被多少代人踩踏過,如今卻隻剩下野兔和山鼠的足跡。一座歪斜的牌坊立在村口,上麵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隻有"德蔭"二字還依稀可辨。
    夜風穿過空蕩蕩的窗洞,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幾間尚算完好的茅屋像垂暮的老人,佝僂著身子立在月光下。門板早已不知去向,隻留下黑洞洞的門框,像一張張無聲呐喊的嘴。
    更遠處,幾壟荒廢的田地裏,枯萎的莊稼杆像一具具幹屍,直挺挺地指向夜空。田埂上歪著一架散了架的犁,鐵製的犁頭已經鏽成了暗紅色。
    村中央的水磨坊是唯一還在運轉的建築。
    木製的水車"吱呀吱呀"轉著,帶動石磨發出沉悶的碾壓聲。月光透過破損的頂棚,在水麵上投下支離破碎的光影。
    林彥小心翼翼的接近水磨坊。
    那群鬼子的腳印,在水車前變得分散,隨後又在距離水車大概二十米遠的地方,重新匯合。
    林彥轉過身,就要越過水磨坊,繼續跟上那些腳印。
    可就在這時,林彥的身體忽然一僵,整個人汗毛聳立。
    因為他聽到了詭異的聲音。
    “呀……”
    “呀……”
    “呀……”
    那聲音嘶啞,像是某種未知生物的嘶鳴。
    林彥一下子身上的汗毛都聳立了起來。
    他強忍著才沒尖叫出聲。
    他不自覺的攥緊手裏的槍支。
    什麽東西?
    鬼嗎?
    不……不應當。
    這是自己做的遊戲,在自己做的遊戲裏,沒有“鬼魂”這種生物。
    那發出這種奇特聲音的,除了鬼魂之外,最有可能的就是敵人。
    他的身後,水磨坊還在運作,水流還在轉動!
    呱嗒呱嗒……
    林彥深吸一口氣。
    猛地轉頭,抬起一直背著的步槍,就打算射擊。
    可很快,他竟看見,在水磨坊內,還在運作的水車旁,竟然有兩個平躺在地上的人影,月光打在那兩人的身上,把兩個人的身體,照得發白。
    林彥怔愣了一下。
    但他沒有立刻掉頭就走,而是提著槍,躡手躡腳的靠近。
    這種地方,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出現兩個屍體,他必須得上前,查探個明明白白。
    可林彥,剛踏進水磨坊。
    一個嘶啞的聲音就從水磨坊內,飄了出來。
    “誰噶?”
    林彥的身體一僵。
    這是大夏的滇州行省的方言語調。
    林彥的嘴唇顫抖。
    “是我……金陵大學,醫學係大學生,陸言。”
    水車下,那嘶啞的像是鬼一樣的聲音又飄了出來。
    “大學生……是長官噶!”
    林彥快速往前走了幾步。
    這才看清,水車下,躺著的兩個身影,一個穿著土黃色的軍裝,帶著鋼盔,是個模樣年輕的鬼子士兵,但是那鬼子士兵的身上又兩個槍眼,脖頸也被劃破,鮮血流了一地,此時那血液已經有些幹涸。
    鬼子屍體的旁邊。
    躺著一個穿著粗布麻衫的青年,那青年此時咧著一嘴發黃的牙齒,正對著林彥笑。
    林彥一瞬間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他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的喉嚨裏,像是卡了一根魚刺,那魚刺,刺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老王……王溪!”
    林彥又走了幾步,單膝跪在地上,他想把王溪扶起來,卻又不知道如何下手。
    “你怎麽啦?”
    躺在地上的王溪沒有說話,那張原本黝黑粗糙的臉,在月光下,白得嚇人。
    他抬起沾著血的手,掀開自己的衣服。
    林彥的身體又是一僵。
    他看見,躺在地上的王溪,不知被誰挑破了肚子。
    腸子都被挑了出來。
    那腸子在月色下,竟然是白晃晃的。
    血已經流幹了。
    林彥咬著牙,他抬起手,想幫王溪把腸子塞回去,但又不敢去觸碰那白花花的內髒,他害怕加重王溪的傷勢。
    他第一次竟然有些痛恨,痛恨自己不是真的醫學生。
    而就在這時。
    他聽到了王溪,嘶啞的聲音。
    “水……”
    林彥抬起頭,看見王溪,幹裂的嘴唇。
    他知道,這漢子,缺水太嚴重了,他想要水。
    但林彥看了一眼身旁的水車,搖了搖頭。
    “不行……”
    “現在喝水,水一喝,血全過,你就徹底沒救了。”
    “我不能給你水。”
    王溪怔怔的看著林彥。
    “槍……”
    “槍給我!”
    林彥的眼眶又紅了,他的嘴角往下耷拉著,死死地攥著手裏的槍,止不住的搖頭。
    “槍也不能給你。”
    “開槍會把鬼子引回來。”
    林彥一邊說著,一邊俯下身體,把手臂,伸到王溪的脖頸下邊,把他的頭抬高一些,這樣可以讓王溪清醒一些。
    “老王,堅持一下,我帶你回金陵,好不好,你別死啊!你老家不是還有你的阿妹在等你嗎?
    可王溪的腦袋,忽然開始左右擺動。
    鐺!鐺!鐺!鐺!
    他用自己的腦殼,瘋狂的撞擊著地麵,他想用腦袋,撞地上的石頭。
    他太痛了。
    他想死……
    他撞地的力氣很大,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林彥看見,有殷紅的血液,順著自己的胳膊,流到了自己的手掌上。
    林彥抬起手,按住他的腦袋。
    “老王,你不要這樣!你別這樣……”
    “你阿妹還在等著你!”
    被林彥按住腦袋的王溪,忽然不說話了。
    隨後他竟然抬起手,在自己那粗布麻衫的衣兜裏,來回摩挲。
    接著。
    他竟然摸出一枚銀元。
    他捏著那枚銀元,舉起手。
    那枚銀元,在月光下,也在閃著光,亮晶晶的,像個白玉盤。
    “妹妹!”
    林彥低下頭,手掌顫抖的接過那枚銀元。
    “給你妹妹啊!?”
    他懷裏的王溪,使勁兒的點了點頭。
    林彥的神色越發悲愴。
    他的聲音也開始哽咽。
    “怎麽給你妹妹啊!你妹妹在哪兒啊?你自己回家給他不行嗎?”
    他懷裏的王溪,怔怔的看著林彥,用最後的力氣搖了搖頭。
    隨後嘶啞的聲音,再次飄了出來。
    “滇南……太極山腳,彩雲村……”
    林彥開始大口大口的呼吸,似乎隻有這樣,他才能不哭出聲來。
    “滇南,太極山腳,彩雲村!”
    “我記住了,老王!”
    “你放心吧!老王,我一定把這枚銀元送到你妹妹手裏,不管用什麽樣的方式!老王,你再撐一撐,你想想你阿妹……你別閉眼啊!”
    “求求你了,別閉眼啊!”
    “我才剛剛跟你們混熟啊!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們……我需要你們幫我一起守住金陵……隻有我一個人不行!幫幫我好不好,老王,你別死好不好,老王……”
    可林彥懷裏的漢子,呼吸還是越來越淺。
    他用最後的力氣,抓著林彥的手掌。他的聲音撕裂。
    “我沒說謊,我阿妹唱得山歌,最好聽了,就跟鳳凰叫似的。”
    “我的家鄉很美。太極山上,能看到五彩雲霞!”
    “我上戰場,就是不想讓,鬼子,打進我那麽美的……家鄉!”
    “長官……殺敵,殺敵,殺敵啊!”
    “把那群該死的鬼子,趕出我們的國家……”
    “長官……你說……我們的犧牲是有意義的嗎?我做的夢,會成真嗎?那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好的夢……鬼子被趕跑了,我們騎著馬走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到處都是彩旗和鮮花……”
    林彥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他看見王溪這一刻,瞪大了眼睛,睚眥欲裂,最後卻呼吸斷絕,死不瞑目。他抬起顫抖的手,試了好幾次,才把王溪的眼睛閉上,隨後嗚咽起來。
    “有意義啊!你們的犧牲……當然有意義啊!”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來自很多年以後……這場仗,因為有你們……我們的祖國,才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侵略者都被趕跑了,再也沒有洋人,能在我們的土地上,作威作福。”
    “城市裏有很多很多的高樓,汽車跑來跑去,都不需要人來駕駛,城市的霓虹燈,美得像夢一樣……”
    “我們的孩子,將在沒有刺刀的課堂讀書,百姓的飯碗會盛滿大米,而你們的名字會被刻在烈士陵園……每個節假日,都有很多人去看望你們……他們給你們送花,送糖,送酒……還給你們唱歌……”
    “嘿……其實我唱歌也還湊活……但肯定比不上你阿妹……我給你唱首歌,你爬起來,帶我去找你阿妹,好不好!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無論我走到哪裏,都流出一首讚歌,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條河,嫋嫋炊煙,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