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百年前的百姓和百年後的百姓;扛沙包的我和拿起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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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登先,此時帶著兩個戰友,順著防空洞的通道,一路往前摸。
宋清輝,宋老爺子,給他們詳細畫過防空洞的路線圖,每一條通道的關鍵節點,他都有標注,並且讓趙登先他們五十二人,都背下來,牢牢記在腦海裏。
當時有幾個同誌,還覺得宋清輝,太過較真,現在來看,這位總參謀長,不愧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厲害人物……
趙登先此時不斷調整著呼吸。
防空洞內的空氣像凝固的瀝青!
濃重的硝煙裹挾著機油味、血腥味和人體燒焦的糊味,黏稠地灌進趙登先的鼻腔。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喉管火辣辣地灼燒著。
黑暗中的水珠從頂部管道滲出,滴在鋼盔上發出清脆的"叮"聲,混著遠處衝鋒槍的掃射聲,竟有種詭異的節奏感。
趙登先的鋼盔邊緣已經撞歪了,汗水順著眉骨流進眼睛,蟄得眼球生疼。
他眯著眼睛,掃向旁邊的牆壁,牆壁上有凸起的電纜橋架!
他的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支架,上麵凝結的水珠立刻在指腹洇開一片濕涼。
他壓低聲音,右手在身後比劃戰術手勢。
“跟我走!”
爆破手王天將的呼吸聲粗重如牛,噴出的白氣在黑暗中格外明顯!
另一個瘦削的戰士的綁腿擦過地麵積水,發出細微的“嘩啦”聲。這名瘦削的戰士叫張晚橋,也是偵察連出身!
而就在這時,趙登先忽然蹲下,手掌按在潮濕的水泥地上。
他從指尖傳來的震動判斷出,二十米外的拐角有奔跑的腳步聲——皮靴鐵釘刮擦地麵的頻率,是警衛連標配的日耳曼式軍靴。
他猛地攥拳抬手,身後兩人立刻貼牆靜止。
黑暗中,三人的心跳聲幾乎要撞破胸腔。
砰!
一顆流彈擊中趙登先頭頂的蒸汽管道,滾燙的白霧瞬間噴湧而出。
趙登先的臉頰被灼得發疼,但他沒動,直到聽見警衛罵罵咧咧跑遠的腳步聲。
“果然……防空洞裏,有沒昏睡的警衛連士兵!”
“注意戒備……”
“走!”
他不敢耽誤時間,啞著嗓子低吼,彎腰沿著管道陰影疾行。
防空洞的地麵並不平整,有些地方還散落著彈殼和碎玻璃,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拐過第三個彎時,電機房的鐵門輪廓終於在黑暗中顯現。門縫裏漏出的應急燈光像血一樣紅,照出門口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穿穿灰布軍裝的士兵,也有戴日耳曼式鋼盔的警衛。
趙登先的瞳孔驟然收縮。
因為他看見,不遠處的地上趴著個熟悉的身影,是東北大區,尖刀連的退伍兵,李從芳……
趙登先記得,這個東北漢子,還在赤紅的論壇上,曬過自家的全家福的,他有兩個女兒,都上初中,比自己的年齡還要年長一些。
可此刻,這位老班長,背後,有三個血淋淋的洞,是被步槍打穿的。
他的身下,還壓著一個帶鋼盔的警衛,那名警衛的腰腹被一柄刺刀貫穿,刺刀從左前腹刺進從右後腰刺出……
可以看出之前兩人經曆過一場廝殺!
血從交疊的身體下漫出,在水泥地上匯成一片粘稠的沼澤。
趙登先咬了咬牙。
“準備衝進去!”
趙登先的聲帶像被砂紙磨過。
“這種時候掩飾行蹤已經沒有意義了!”
“必須盡快摧毀電機房!”
他摸出腰間最後兩枚手榴彈,他指尖碰到保險銷時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他娘的,自己退伍太長時間了。
拉手雷的保險銷,竟然都會手抖。
可就在這時,他身後的王天將,忽然按住他的肩膀。
“等等!門後有動靜……”
話音未落,電機房的鐵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條縫。
一隻血手從門縫裏伸出來,五指痙攣般抓著空氣。
趙登先的槍口瞬間對準那隻手,卻在看清對方領章時僵住——是穿機要輜重部隊製服的自己人!
“快!”
“快動手……”
血手的主人擠出半張臉,左眼已經成了血窟窿!趙登先勉強認出眼前的人,叫周奇緣,也是個上歲數的退伍老兵。
“快......他們......換備用電機......”
“一旦讓他們通知外麵的兵團……咱們前功盡棄……”
“這麽多同誌的血,就都白流了。”
那左眼已經成了血窟窿的人發出嘶喊。
“還愣著幹什麽?”
“上啊!”
“老子早都分不清這個世界是真是假了,老子真的覺得自己要死了……但就算死,老子也要親眼看見電機被炸掉。”
“咱是老百姓的子弟兵……咱們的任務失敗了,金陵幾十萬的老百姓,都要遭殃!”
“快上啊!”
“連我一起炸了!”
趙登先的血液瞬間結冰。
他猛地踹開鐵門,眼前的景象讓他的胃部痙攣——電機房中央,三個警衛正圍著一台汽油發電機忙碌,其中一人已經拎起了搖把!
還有一個有著彈痕的汽油發電機,被扔在一旁。
王天將的眼瞳這一刻收縮如針!
“操你們的祖宗十八代!”
王天將的怒吼在趙登先的耳邊炸響。
趙登先則幾乎是本能地撲倒,兩枚手雷,同時飛向發電機。
爆炸的氣浪將他掀翻在地,灼熱的金屬碎片擦著臉頰飛過。
他聽見有人慘叫,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濺在脖子上,但他顧不上擦,手腳並用地爬向電閘箱。
必須切斷電箱,防止那些軍官,給外界發電報或者打電話……
可就在這時,黑暗中,一隻穿皮靴的腳突然踩住他的右手。
趙登先抬頭,看見個滿臉是血的警衛正舉著一把衝鋒槍對準他。
衝鋒槍的槍管還在冒煙,彈鼓上的油光在應急燈下泛著冷光。
“砰!”
槍響的瞬間,趙登先的瞳孔狠狠收縮了一下。
但預期的疼痛沒來。
他看見警衛的眉心多了個血洞。
王天將站在三米外,手裏的毛瑟槍口還在冒煙,刺著青花瓷紋身的手臂,還有一條大腿,都被彈片劃得血肉模糊。
“紅色手柄!”
王天將嘶吼著指向電閘。
趙登先撲過去,染血的手指抓住閘刀狠狠往下一拉。
“哢嚓!”
整個防空洞徹底陷入黑暗,連應急燈都熄滅了。
絕對的寂靜中,隻有電機房深處傳來汽油發電機殘骸的"滋滋"聲,像垂死野獸最後的喘息。
趙登先癱坐在血泊裏。
他摸出懷表,表麵玻璃早就碎了,但指針還在走。他借著細微的光亮,勉強看清表麵的指針……
“七點四十六分……”
表盤上還沾著血跡,趙登先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周奇緣的?
他的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可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悶響,接著是地動山搖的震動——廚房的炸藥按計劃引爆了。
趙登先咧開嘴想笑,卻嚐到了眼淚的鹹腥味。
任務算是勉強完成了嗎?!
趙登先不知道。
他不確定,是否還會有其他的變故。
但隻要埋伏在指揮部外的同誌們,能順利趕到,並且控製會議室裏的那些軍官,尤其是那位姓唐的司令官,他們的目的就算達成了。
可就在這時,趙登先的麵色猛地一變。
他聽到了電機房外的皮靴刮擦地麵的聲音。
還有憤怒的嶺南口音的嘶喊。
“電機房是這個方向吧!”
“該死的,大戰在即,指揮部竟然遭到突襲,是鬼子?”
“不知道……但指揮部裏,一定有內鬼!”
“警衛連的人呢?”
“一堆人都昏睡過去了,怎麽叫都叫不醒……這幫酒囊飯袋,還不如我們地方軍!”
……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地方方言,趙登先聽不懂了。
他剛剛緩和的身體,再次緊繃。
他咬緊牙關,抓起手邊的步槍。
黑暗中,他聽見王天將嘶啞的聲音。
“粵語!”
“應該是過來參加會議的指揮官的警衛!”
“老趙,還能動嗎?”
趙登先吐出一口濁氣。
“還可以!”
“我們得守住電機房,電機雖然被毀了,但是鬼知道,指揮部這裏,還有沒有藏著其他的備用電機!”
“還是得打仗!”
“一會兒我先上……你負責打槍!”
可就在這時,趙登先聽見了王天降嘶啞的聲音……
“不行!”
“我覺得有點迷糊!”
“彈片卡到了大腿裏,流血太多,我快要撐不住了。”
“老趙……”
“班長!”
“我這裏還有兩顆手雷,一會兒,我直接上了。”
“你一定守住電機房……”
趙登先咬著牙。
“該死的!你說什麽胡話!”
“還沒到最後一刻!”
“咱們子弟兵,不拋棄,不放棄!”
黑暗裏,趙登先聽到了粗重的喘息和咳嗽聲。
“班長……已經到了最後一刻!”
“我,活不了啦!”
“而且,就是因為我是子弟兵,所以我才要這麽做……”
“我啊!”
“打小,爸媽就離了婚。”
“是爺爺奶奶把我帶大的!”
“可我不聽話……”
“沒當兵之前就是個黃毛混子,按照網上的話說,是個精神小夥,抽煙,打架,混台球廳……”
“眼看到了十八歲,沒有大學上,我叔——我爸的親弟,覺得我這樣下去,這輩子肯定廢了……所以他就生拉硬拽,把我送去當兵!”
“剛當兵的時候,我什麽也不懂……每天訓練,我都累得半死,不知道在部隊的意義到底是什麽,就想著快點退伍!回家繼續當混子……”
“可部隊就是有這種魔力,幾個月的時間,我本來荒涼貧瘠的腦袋裏,竟然也有了集體意識,也會在乎起連隊的榮譽和成績……我們連曾經是英雄連,我是我們連的第五千三百而是一個兵!我不能給先輩丟人。”
“後來,楚江泛濫,我們連隊被拉過去抗洪救災……我看見那些老百姓的家被洪水淹沒,看著和我奶奶一樣大的阿婆,跪在地上哭嚎,我忽然覺得心裏酸澀,我著急,我發慌,我想保護這些老百姓……”
“在天災麵前,這些老百姓能指望的隻有我們了!”
“在這個世界上,是有一支隊伍,真的可以人定勝天的!”
“所以我和身邊的戰友一起,在武江灘上,吭哧吭哧不要命似的連扛了三天沙袋。”
“最後完成任務登車的時候慢了一步,隻好靠外坐著,剛想閉眼休息一會。”
“褲衩一聲飛進來了一個大西瓜,奔我麵門就來了。”
“我太累了,也大意了,沒有閃。”
“險些被一個西瓜當場開瓢。”
“趁我捂著鼻子發懵,沿岸百姓並未給我任何的喘息的機會。他們追著軍車一邊跑一邊投擲手頭所有的剛才在小賣部買的物資。”
“那個小賣部的老板我之前見過,他衝鋒在最前麵,正舉著一箱方便麵在找角度。”
“我和戰友們先是迎來了一波紅牛易拉罐的急促點射,然後是脈動、樂虎、體質能量等飲料瓶子的密集掃射。”
“最後大家夥來了,各種諸如盼盼法式小麵包、魔法士幹脆麵、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成箱成箱的食品包裝,以範弗裏特彈藥量給我徹底砸躺下了。”
“我和戰友們瞬間被淹沒在了膨化食品的海洋裏,車輛裏滿地飲料瓶子亂滾,坐前麵的人員四仰八叉鼻青臉腫,坐我後麵的戰友蜷縮著躲我後麵拿我卡視野,坐在最裏麵的班長怒吼著:同誌們,給我頂住,頂住!!”
“軍車終於開遠了,人們也終於停下腳步,我回頭看去,人群裏有一個正在撒潑的大娘,周圍的人們正在好聲勸慰著。”
“時隔多年,我依然記得那個大娘——隻因為自己兒子跑不快被人群擋住了,致使她買的一袋子香蕉沒能扔上軍車,我至今記得她當眾數落兒子時,那憤恨不甘的目光。”
王天將的聲音,越發嘶啞,語速卻越來越快,像是臨終前的喃喃自語……
“細數短短的軍旅生涯,我曾麵對滔滔上漲的江水麵不改色。”
“我曾對雙手的大血泡嗤之以鼻,”
“我曾因為挖沙至少鏟折了七八根鐵鍬。”’
“光是江灘上不知道誰埋得的死狗,愣讓我刨出來三四條。”
“連長要是說下午三點江堤堵不住,咱們就築人牆。”
“我兩點半就跳下去先打著地基。”
“生怕讓別人搶先當了英雄,然後回頭告訴俺爺爺奶奶,我是個孬種。”
“我們連,是抗洪搶險模範連!”
“漢江火車站前,修著的三個雕塑——那仨拄著鐵鍬累睡著的戰士們。知道雕的原型人物是誰嗎?那是我戰友!!!整個荊楚大地,誰不知我部忠肝義膽舍生為民?
“我出自這樣的英雄部隊,從無數的英雄的先烈們手中接過的是如此光榮的使命和責任。我再也不是之前的黃毛混子了,我穿上軍裝無所畏懼,武裝帶一紮天下無敵……”
“結果……讓個西瓜給我鼻子幹碎了!?”
“嘿,那個年輕小夥,就出了膀子力氣,鏟了幾鍬土!真要是跟上世紀的先輩們論起來,狗屁不是。”
“怎麽就值得老百姓那麽愛戴呢?”
“我退伍很多年了……現在就是一名普通老百姓。”
“退伍的時間太久,久到有時候我都要忘了當兵是什麽感覺了……直到我來到這個世界!”
“我看見了金陵城的老百姓,活在水深火熱裏……我又一次心慌,又一次發急!”
“我看見,隻因為我把一對母女護送到了安全區,那個母親,就把她包裏的僅有的一塊沒有發黴的糕點,死活都要塞進我手裏!”
“我忽然想起來,自己當年掄著膀子,扛沙袋的感覺!”
“我想起了當年那個在軍車卷起的塵土中數落兒子的大娘。老人家當天非常難過,隻是因為搶修江灘的子弟兵們沒能吃上她親手買的香蕉。”
“我想起前些年,大夏邊境緊張,有人評論說——“我他媽天天抽這麽貴的煙,是讓你去跟人貼身去激戰正酣的?你們就找個絕對安全的地兒,往那兒一貓,遠遠的看著,但凡丫兒要是敢靠過來一步,別猶豫,各種導彈火箭彈,選最大口徑的哐哐給我無腦往出砸,等裝備不夠了發帖子招呼一聲,我立馬挑最貴的煙抽!抽煙不行,我直接捐錢……””
“我忽然意識到!百年前的老百姓和百年後的老百姓都是一樣的!一樣的質樸,一樣的悲憫……”
“我也是一樣的……多年前在江灘上扛沙包的我和現在扛著槍的我也是一樣的!”
“我想要保衛我的同胞!我是人民的子弟兵!!!”
“我得死得有價值……”
“班長,幫我喊最後一句話!喊完我就衝鋒了!幫我喊一句——國家和人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
趙登先渾身發顫。
他咬著牙,睚眥欲裂。
隨後他抬起頭,嘶聲大喊。
“王天將!國家和人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