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我把該打的仗打完了,我們的子孫後代就再也不用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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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火聲突然沉寂下來,這種寂靜比爆炸更令人窒息。
    梁實初趴在戰壕邊緣,遍布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前方——戰壕外,月光下,一片鋼盔反射出幽藍的光,像一片移動的墳場。
    “來了。”
    他吐出嘴裏的土渣,聲音沙啞得不像活人。
    三百米外的緩坡上,黑影如潮水般漫上來。
    三八式步槍的刺刀偶爾折射月光,在夜色裏劃出森冷的銀線。
    沒有喊殺聲,隻有皮靴碾碎骨頭的脆響……那是他們白天留下的戰友遺體。
    和白天的戰鬥不同。
    鬼子在夜晚時的進攻,不再張揚,而是靜默中,透著肅殺。
    梁實初吐出一口濁氣。
    “他們在等曳光彈!”
    “我得抓緊時間!”
    “炸藥包呢!”
    幾個年輕的戰士的喘息聲,在梁實初身後響起。
    梁實初回頭,看見呂元峰,或者說,薑皓光的身體,在止不住的發抖。
    “六包,都在這裏!”
    幾個戰士已經沉默地將炸藥包堆在梁實初腳邊。
    帆布包裹的硝銨炸藥散發著刺鼻氣味,導火索像死去的蛇蜷曲在地上。
    王祖峰突然抓住梁實初的殘臂上的綁帶,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手指冰涼!
    “梁營副,要不讓我……”
    梁實初,瞪了他一眼。
    “鬆手。”
    隨後他又咧嘴笑了笑。
    “別急!”
    “要拖延十五分鍾呢!大家夥大概率都活不了。”
    “黃泉路上,咱還是一個營的。”
    “但是……王祖峰……如果可以的話,你盡量活下去。”
    “你年齡太小了。”
    “我聽說你家就你一個兒子,你老娘在你老家一直等你回家……你死了,你家就要絕後了……”
    “如果有可能的話……活下去,找一個自己喜歡,也喜歡你的女人,在老家蓋幾家大瓦房,再生兒育女……”
    他試圖笑笑,可露出的牙齦上全是血絲。
    他蹲下身子,想要把那些炸藥包,都綁在身上,但他隻剩下一隻手了。
    綁炸藥包實在不方便。
    所有周邊的戰士,都伸出手來。
    那個叫王祖峰的少年,顫抖著幫他把炸藥包綁在他身上時,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梁實初手背上……此時月明星稀,沒有烏雲,不曾下雨。
    ……
    炸藥包綁縛的過程像場殘酷的儀式。
    當周圍的戰士們,顫抖著,把第六個炸藥包的綁繩,勒進梁實初的腹部時!
    梁實初的斷臂處,又開始滲出鮮血。
    六個炸藥包,一個綁在他的胸前,一個貼著在他的後背,一個被他夾在胳肢窩下,用綁繩固定在他的臂膀上,一個被他掛在脖子上,還有兩枚炸藥包,綁在他的大腿上,炸藥包在大腿外側。
    他試著屈膝,炸藥箱之間的麻繩立刻陷進皮肉。
    戰壕裏靜得可怕,三十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燃燒。
    梁實初深吸一口氣。
    “火柴!”
    他向著薑皓光,伸出完好的右手。
    薑皓光突然死死攥住他的手腕,鋼盔下滾出渾濁的眼淚!
    “再不再等等援軍……”
    “他們馬上就要到了,真的,你相信我啊!”
    可就在這時。
    一道光亮,從戰壕外,忽然升起……
    曳光彈撕裂夜空,刺目的紅光像一把染血的鐮刀橫掃過陣地。
    梁實初的瞳孔驟然收縮——那些原本緩慢蠕動的黑影此刻全都直起了腰,三八式步槍的刺刀在曳光彈照耀下連成一片銀色的浪濤。
    “板載!”
    野獸般的嚎叫從三百米外炸開,那是鬼子們衝鋒前的叫聲,意思大概等於漢語中的“萬歲”,此時,那聲浪震得戰壕邊緣的浮土簌簌掉落。
    可就在這時。
    雨花台陣地東側的馬克沁機槍率先咆哮起來,子彈穿過曳光彈殘留的光軌,將衝在最前麵的三個鬼子掀翻在地。
    薑皓光,記得,駐紮在雨花台東側的部隊,是教導總隊三旅四團!!!
    陣地的西邊,此時也突然亮起幾十道槍焰!
    那是駐紮在雨花台的另一支部隊,八十八師的獨立團!
    那支部隊,同樣損失慘重,可重新組織起來的士兵,正在用中正式步槍點射。
    梁實初感到薑皓光攥著自己的手突然鬆了——這個來自未來的年輕人被曳光彈照亮的側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
    就是這瞬間的恍惚,梁實初已經探手摸進他的軍裝口袋,指尖觸到了那個印著“大前門”商標的火柴盒。
    “借個火。”
    他咧開嘴,被硝煙熏黑的牙齒間滲出鮮血。
    他把火柴盒,在手拎握緊的刹那,一發擲彈筒炮彈在戰壕後方炸開,氣浪掀飛的泥土像暴雨般砸在鋼盔上。
    月光被烏雲吞沒的刹那,梁實初,已經翻出了戰壕。
    他綁在大腿上的炸藥包重重磕在壕沿,險些把導火索扯脫。子彈開始在他周圍打起土花,有發三八式步槍彈擦過後頸,溫熱的血立刻浸透了衣領。
    曳光彈的餘光裏,五個鬼子已經突進到百米之內。
    領頭的軍曹正揮舞著武士刀!催促著周圍的戰士衝鋒。
    薑皓光的嘶吼從身後傳來!
    “別走!別走啊!你給我回來!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你回來啊!老梁!”
    梁實初回頭瞥了一眼,借著曳光彈的餘光,他看見,這個年輕人手掌,伸出戰壕,手掌還保持著抓握的姿勢,卻隻抓住了一把帶著血腥味的夜風。
    他衝著那個青年,咧嘴笑了一下。
    “真好啊!”
    “我們的祖國有一個好未來!”
    “可惜,我應該是見不到了……但我的孩子應該能看到!鳳萍啊!一個女人要把孩子拉扯大,不曉得要多辛苦,但我還是自私的希望,你能把我們的孩子拉扯大!我從未見過他,可我覺得我愛他!像愛你一樣,愛著他……我希望他出生之後,你教他讀書寫字,我希望他記事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了,你能牽著他的手,走在滿是彩旗和鮮花的大街上,侵略者已經被趕跑了……他的童年,鮮花著錦,彩旗鮮豔!”
    梁實初回過頭,看向前方,他不再猶豫,以匍匐的姿勢前進,連滾帶爬的,迅速爬進一個距離他最近的彈坑……
    戰壕外是槍林彈雨,隻有滾進彈坑才能暫時的安全。
    當他連滾帶爬的躲進第一個彈坑時。
    他嘴裏嚐到了鐵鏽味。六個炸藥包的重量壓得他肋骨生疼,綁在大腿外側的炸藥包被彈坑邊緣的碎石劃破了帆布,漏出的硝銨粉末混著血黏在皮膚上。
    他聽見薑皓光在戰壕裏嘶吼的聲音變了調!
    “掩護!掩護啊!”
    緊接著就是三十多支槍同時開火的轟鳴。
    他蜷縮在彈坑邊緣,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幾乎要震破鼓膜——原來就算做好了赴死的準備,身體還是會害怕。
    月光從雲縫裏漏下來,照亮了他軍裝口袋裏露出的半截照片。
    那是離家前一天,李鳳萍穿著藍布旗袍站在照相館的布景前,那時她的身體還苗條,一頭秀發挽起來紮好,不施粉黛的臉上,帶著像梨花一般的笑容,自己離家時,根本不知道她那時已經懷有身孕!
    他是在抵達淞滬戰場前一天晚上,駐紮在飛橋鎮的時候,突然收到的李鳳萍的家書。
    他從家書上得知了自己妻子,懷孕的消息。
    那時他悲喜交加……
    喜的是他和自己的愛人,終於有了孩子。
    悲的是這小小的孩子,竟然要出生在戰火紛飛,山河破碎的年代……
    “鳳萍,你現懷孕,已有八個月了吧!”
    “不知你身體是否安康,作為丈夫,在你懷孕時,我竟然都無法在你身邊照看,實在慚愧!”
    “等打完仗……”
    梁實初深吸一口氣。
    他不敢再繼續往下想。
    想得越多。
    他害怕自己也是不敢向前。
    所以他小心的把照片塞回口袋。
    他小心的從彈坑的這一側,爬向另一側。
    他隱約能聽到彈坑外,鬼子的嘶吼聲,槍聲,還有鬼子皮靴碾碎碎骨的聲音。
    梁實初深吸一口氣,猛地翻滾出彈坑。繼續往前……
    第二個彈坑在左前方十步遠,這十步卻像隔著整條楚江。
    他不敢遲疑,用全身的力氣,向著第二個彈坑衝去,在距離彈坑還有一米的時候,他猛地淺淺一撲……
    可就在這時,他綁在胸前的炸藥包突然發出不祥的“哢嗒”聲——有顆子彈打穿了炸藥包邊緣的木板。
    月光從雲縫漏下的刹那,他看見自己小腹正在汩汩冒血,藍灰色的軍裝被浸成黑紫色!
    灼熱的痛感讓他差點咬斷舌頭。
    當他摔進第二個彈坑時,梁實初,覺得自己的視線已經有些模糊了。
    隱約間,他好像聽見了一個溫柔的女子的聲音,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實初!”
    “實初,你在幹嘛呀!”
    “又在看報紙嗎?別看報紙了,好不好,你一看報紙就唉聲歎氣的!要不,我帶你去看電影吧!看完電影,咱們去應天街吃梅花糕……”
    槍聲驟然撕裂了這溫柔的幻聽。
    梁實初喘著粗氣。
    他記起六年前,和自己青梅竹馬的姑娘,穿著一件淺綠色的旗袍,鬢角別著一朵鮮豔的海棠,露出兩條白藕似的手臂,背著手,俏生生的站在電影院門口,嬌嗔的望著自己。
    “你怎麽遲到了,電影都快結束了……”
    該死的!
    那天自己為什麽遲到呢?
    是因為參與抗議遊行……抗議當局,不肯出兵,奪回東北!
    但遊行失敗了。
    士兵到處逮捕他們這些抗議人員。
    他費了好大的勁才逃脫追捕,來赴女孩兒的約。
    不知道為什麽,在看見那姑娘的一瞬間,他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
    女孩兒慌亂的安慰著他,問他為什麽哭。
    他搖頭不知說什麽。
    隻是不停重複著。
    “花真漂亮……海棠花真漂亮……”
    太可恨了。
    自己當年怎麽能嘴笨成那樣。
    他當時明明想說的是你真漂亮。
    鳳萍,你真漂亮……
    ……
    梁實初吐出一口濁氣。
    顫顫巍巍的從彈坑的一側爬向另一側。
    前麵是第三個彈坑,那個彈坑距離自己很近,他幾個翻滾,隨後,便跌入了第三個彈坑裏。
    第三個彈坑裏積著半尺深的血水,裏麵是分不清敵我的屍體……戰友們的屍體,鬼子的屍體。
    彈坑裏是無法形容的腐臭味混雜著硝煙味。
    但梁實初已經不在意了。
    鬼子的嘶喊聲,距離自己已經很近了……
    自己不用再往前了。
    他顫抖著摸出火柴盒,潮濕的夜氣讓火柴頭有些發軟。
    第一根擦斷了,第二根剛冒火就被風吹滅。當第三根火柴終於"嗤"地燃起時,他看見自己小腹的血已經把軍裝浸透成黑紫色。
    恍惚間,他聽見李鳳萍在耳邊哼唱蘇州小調。
    那是她得知他愛吃陽春麵後,特意跟鄰居阿婆學的。
    記得最後一次吃她煮的麵,清湯上漂著豬油花,她非要把自己碗裏的煎蛋夾給他!
    “真的要去參軍嗎?不差你一個?你是大學生,可以去做別的工作?”
    “當然,你要去的話!我也不攔你。”
    “我去渝州,等你回來,但你一定得答應我,得回來。”
    梁實初喘著粗氣。
    他忽然覺得,那碗陽春麵的熱氣似乎還縈繞在鼻尖。
    但是就在這時,彈坑外的轟轟聲,把他拉回現實。
    他從彈坑裏探出頭去,隨後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
    他看見……頭頂的月光突然被一個巨大的黑影吞噬。
    那黑影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履帶碾過地麵時,泥土像被巨獸啃食般翻卷而起——那是一輛九七式中型坦克。
    鋼鐵的龐然大物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炮塔緩緩轉動,黑洞洞的炮口像死神的獨眼,正一寸寸掃過戰場。坦克的履帶碾過一具屍體,骨骼碎裂的聲響清晰可聞。月光在傾斜裝甲上流淌如汞。
    更可怕的是左側灌木叢裏閃動的鋼盔——五個鬼子兵已經越過他的位置,正朝戰壕方向衝去!
    坦克!
    鬼子陸軍部隊的坦克終於,還是開來了!
    現在的雨花台陣地,能對抗得了坦克嗎?
    來不及思考這麽多了。
    但梁實初知道,他絕不能讓這輛坦克開向戰壕。
    梁實初,把腦袋縮回彈坑,把燃燒的火柴咬在嘴裏,柑橘味的磷火灼燒著他的舌尖。他數著心跳,在坦克即將駛過彈坑的瞬間,他猛地衝出彈坑。
    六個炸藥包像沉重的鎧甲,導火索在風中狂舞如銀蛇。
    他扭頭看向戰壕!
    他看見,薑皓光正架著機槍瘋狂掃射,槍口焰照亮了他滿臉的淚水。
    薑皓光旁邊,有一個戴著鋼盔的青年,身上已經綁好了六個炸藥包,正準備翻出戰壕。
    他記得那個青年的名字。
    他叫楊良鬆,也是個淞滬戰場好不容易活下來的老兵。
    你先去,我再來!!!
    梁實初咧嘴笑了笑。
    他看見,坦克的觀察窗突然轉向這邊。
    他毫不猶豫的,點燃身上掛著的炸藥包的導火索!
    導火索被點燃時。
    他赫然看見,自己的妻子站在渝州青石巷口,藍布旗袍被晨風吹得微微鼓起。她懷裏抱著個看不清臉的嬰兒,另一隻手向他伸來,像是來接他回家。可他的身體向後栽倒,無論如何也握不住那隻向他伸來的手。
    “鳳萍……”
    “對不起……”
    “我答應你回去的,但我無法做到。”
    “我曾無數次想給你寫一封家書,可每次提筆,卻都不知道該如何將心頭的千言萬語自何處言明!可這一刻,我的心緒,驟然清晰!”
    “鳳萍,我最親愛的人……真遺憾,我竟隻能和你相伴短暫光陰。”
    “此時此刻,我隻想把侵略者都趕跑,之後牽著你的手,和你一並走在充滿希望的街頭,去看明日的朝陽,等待光芒徹底穿透雲層……可這一天,似乎再也無法實現了。”
    “但鳳萍,莫為我悲傷,也莫為我落許多的眼淚!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馬革裹屍是軍人最好的歸宿,選擇這條道路,你知道的,我不會後悔,也無怨,覆巢之下無完卵,在亡國滅種的陰雲下,你和孩子,也一定無法好好生活!我,我們把仗都打完了,我們的子孫,就再也不用打仗了。”
    “鳳萍,你會想我嗎?你想我的時候,你抬頭看,那飄落的秋葉,那漫山的星火,皆是我望向你的眼眸,如同你望我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