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百年前的你肩上是國仇家恨;百年後的我肩上是草長鶯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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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皓光的視線,此時被戰壕邊緣迸濺的泥土模糊。
    那個老兵已經衝了出去。
    戰壕裏隻剩下他和王祖峰。
    他來不及悲傷。
    端著衝鋒槍,瘋狂開火。
    隻有他能為那個老兵作掩護。
    借著衝鋒槍的火光。
    薑皓光看見,那些侵略者,已經近在咫尺。
    他們猙獰的麵孔在曳光彈的照耀下扭曲如惡鬼:鋼盔下是一張張泛著油光的黃臉,塌鼻梁上掛著混濁的汗珠,幹裂的嘴唇咧開,露出參差不齊的焦黃牙齒。
    最前排的鬼子軍曹左眼蒙著紗布,露出的右眼布滿血絲,眼白渾濁發黃,像腐爛的魚眼。
    他揮舞著軍刀,刀刃上還粘著碎肉和布條,刀柄的穗子已被血浸成黑紅色。
    而在他們身後,更多的黑影如潮水般湧來。刺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皮靴踩過戰壕外未寒的屍骨,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嚓”聲。
    而那個三十來歲的老兵就那麽直挺挺站在那些鬼子的前方,他佝僂的背此刻挺得筆直。
    他身上的軍裝破爛不堪,左肩被子彈撕開一道口子,露出裏麵潰爛的傷口,黃膿混著黑血,順著胳膊往下淌。
    可他的眼神卻亮得嚇人,像是回光返照的將死之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終於找回了自己。
    六個炸藥包,像六塊墓碑,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
    胸前兩個,後背一個,左臂夾著一個,右手拎著一個,左腿綁著一個,導火索垂下來,在夜風中輕輕搖晃。
    老兵咧嘴一笑,黃牙上沾著血絲。
    “房子燒了,東西沒了,我們的爹媽兄弟誰殺了,我們的姐妹誰搶去了,可恨的鬼子,說打咱們就打,軋棍軋,吹風吹,抗戰到底不變卦。”
    說完,他當著那些鬼子的麵,拿出一個已經點燃的火柴,火苗照亮了他溝壑縱橫的臉。
    那些鬼子尖叫著,立刻開槍。
    還有人慌亂的嘶吼……
    “伏せろ、早く伏せろ!(臥倒,快臥倒!) ”
    “畜生、撃て!爆薬を捨てさせろ!(該死的,打死他!扔掉他的炸藥包!) ”
    “いや、もう間に合わない…陛下に忠節を盡くせ!(不,不行,來不及了,為皇帝陛下盡忠吧!) ”
    砰砰砰的槍聲中。
    那個老兵被打成了血淋淋的篩子,但是他毫不在意,炸藥包的引線已經引燃。
    下一秒!!!
    轟的一聲。
    爆炸聲幾乎撕裂了薑皓光的耳膜。
    這一次的爆炸太近了,近到薑皓光能清晰地感受到,熱浪像一堵無形的牆,狠狠撞在他胸口,肺裏的空氣被瞬間擠幹,耳膜“嗡”地一聲,世界陷入短暫的死寂。
    戰壕邊緣的泥土被掀飛,混著碎肉和彈片,暴雨般砸在,躲在戰壕裏的薑皓光和王祖峰身上。薑皓光的臉被飛濺的碎石劃破,溫熱的血順著下巴滴落,可他感覺不到疼,隻有滾燙的氣流灼燒著他的皮膚,像是被人按進沸騰的鐵水裏。
    王祖峰被氣浪掀翻,重重摔在戰壕裏。
    少年蜷縮著,雙手死死捂住耳朵,可鮮血還是從他的指縫間滲出來。他的眼神渙散,嘴唇顫抖著,似乎在喊什麽,可薑皓光聽不見——他的世界隻剩下尖銳的耳鳴,和鼻腔裏濃重的硝煙味。
    “啊……啊!!!”
    王祖峰突然嘶吼起來,像一頭受傷的幼獸。他甩了甩頭,掙紮著爬起來,睚眥欲裂地望向戰壕外……
    鬼子的衝鋒被爆炸短暫地阻滯了,可仍有十幾個黑影在硝煙中蠕動,刺刀的寒光若隱若現。
    “老子跟你們拚了!!!”
    王祖峰整理好身上的炸藥包,就要往外衝。
    “娘啊,對不起!”
    “但兒子真沒辦法回家,為您養老送終了。”
    “我是因為我姐被鬼子糟蹋慘死,我才參的軍。”
    “我是個糊塗兵,在戰場上也害怕,也腿軟,但我想到我姐在蘆葦蕩裏的屍體……明明是村子裏最漂亮的姑娘,明明是最孝順的女兒,明明是最疼愛我的姐姐,就那麽慘死在蘆葦蕩,衣不蔽體,開膛破肚,我心裏就充滿了恨意。”
    “我要複仇,我要讓那些小鬼子,還我姐姐命來。”
    “可這一路顛沛流離,我才意識到,如我姐姐這樣的慘劇,不是個例,這群鬼子沒有半點人性,他們都是披著人皮的畜生,我這才知道什麽叫做家國!”
    “娘啊!原諒兒子吧!兒子在陰曹地府,給閻羅王跪地磕頭,一定求他讓我下輩子,報答您的養育之恩!”
    這一刻的王祖峰,睚眥欲裂。
    可就在這時!
    一隻有力的大手,死死拽住了他的後領!
    薑皓光的手指像鐵鉗般扣住少年的衣領,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
    他的另一隻手已經抓起炸藥包!
    他不知什麽時候,把剩餘的炸藥包,都背在了身上。
    一個背在背上,一個掛在胸前,一個係在腰上,左臂夾著一個,嘴裏還叼了一個!
    “回去!輪到我了。”
    薑皓光的聲音含糊不清,卻像驚雷般炸在王祖峰耳邊。
    少年愣住,隨即瘋狂掙紮起來!
    “不!不行!你他媽放開我!老子不怕死!老子的姐姐……”
    薑皓光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他猛地一推,將王祖峰狠狠按回戰壕底部,隨後……翻身躍出戰壕!
    與此同時,子彈幾乎是同一時間,呼嘯而來。
    那群鬼子早有防備。
    他們知道,戰壕裏的這些大夏士兵,已經開始以命相搏!把自己當做人肉炸彈。
    噗!噗!
    兩發子彈擦著他的大腿飛過,帶起兩道血痕。他悶哼一聲,卻不敢停下,咬牙翻滾著,跌進最近的彈坑。
    彈坑裏積著半尺深的血水,混著碎肉和內髒,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臭。薑皓光的臉埋進血泊裏,冰涼的液體灌進他的鼻腔,嗆得他眼前發黑。
    可他不能停。
    他手腳並用,像條瀕死的魚,掙紮著爬出去。
    就在他伸手抓到彈坑邊緣,想要爬出去時。
    一張猙獰的臉突然從彈坑邊緣探出來!
    那是個年輕的鬼子兵,最多十八九歲,可眼神卻像淬了毒。
    他的刺刀上挑著一塊碎布,布條上還粘著半截手指。
    兩人四目相對。
    薑皓光看到了對方眼裏的瘋狂,而鬼子看到了他嘴裏的炸藥包。
    “八嘎!”
    鬼子猛地舉起刺刀,朝薑皓光的喉嚨紮來!
    薑皓光側身一滾,刺刀擦著他的脖子劃過,帶起一道血線。而他則瘋魔般的把頭往前一探,用戴著鋼盔的腦袋,狠狠踹在鬼子的膝蓋上。
    哢嚓!
    骨頭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鬼子慘叫著倒下,可更多的腳步聲正在逼近。
    薑皓光沒有猶豫。
    他擦燃早就準備好的火柴,火苗“嗤”地竄起,照亮了他滿是血汙的臉。
    他回頭瞥了一眼戰壕。
    王祖峰,已經重新爬了起來,想要爬出戰壕……
    可就在這時,薑皓光瞳孔狠狠一縮。
    因為他看見,在戰壕的後方,人影攢動!
    人影。
    無數人影奔跑著,正從硝煙中衝出,像一把尖刀,撕開夜色!
    他們鋼盔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綁腿踏過焦土的聲音如同悶雷。最前方的軍官高舉著駁殼槍,領章上的將星在炮火中一閃而逝。
    本來想爬出戰壕的王祖峰回頭望去,眼中露出驚喜。
    “援軍!!!”
    “援軍到了!”
    “你回來啊!你快回來啊!”
    王祖峰的嘶吼穿透薑皓光的耳鳴。少年半個身子探出戰壕,髒汙的臉上第一次迸發出狂喜。他的手指深深摳進泥土,指甲縫裏全是血——那是剛才想爬出去時磨破的!
    與此同時,西邊的夜空被炮火撕開!
    三道赤紅的彈道劃破天際,像天神投下的火矛,狠狠紮進鬼子陣地。
    轟!轟!轟!
    爆炸的閃光中,薑皓光看見一個鬼子軍曹被氣浪掀上天空,他的軍刀斷成兩截,刀尖插進焦黑的戰場。
    三個正在裝彈的鬼子兵被衝擊波掀翻,他們的擲彈筒炸膛,破片把整張臉削成了血葫蘆;
    更遠處,鬼子的機槍陣地突然啞火——一發炮彈正中最中央的彈藥箱,連鎖爆炸把整片戰壕變成了噴發的火山口!
    鬼子驚恐的嚎叫此起彼伏。
    自己眼前,那個斷了腿的年輕鬼子,喪失了戰意,他掙紮著想要爬起,但是薑皓光,卻猛地壓住了他。
    他周圍還有幾十個慌亂中,想要撤退的鬼子……他們看見了薑皓光身上的炸藥包,尖叫著,四散而逃!
    但是晚了。
    嗤……
    炸藥包的引線,已經被引燃,火星像死神的倒計時。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戰壕。
    戰壕裏的王祖峰,焦急的看著他。
    “援軍來了!”
    “援軍裏有炮營,你回來,你快回來啊!”
    薑皓光眨了眨眼。
    他周圍都是鬼子的尖叫和憤怒的嘶吼,還有炮火轟鳴的聲音。
    王祖峰的聲音,他已經聽不到了。
    他隻看見,那少年的嘴一張一合,似乎在喊他的名字!
    他幽幽的歎了一口氣。
    他其實有一肚子的話,想跟那個少年說,但是似乎沒有機會了。
    他很想跟那個少年說,其實咱倆是一般大的年紀……你十七八,我也十七八……
    一百年後的我,生活沒什麽憂慮。每天上學放學,學業壓力是有一些的,但我腦子還可以,以現在在學校的排名,勉強夠上一個一本吧!我的誌向一般,覺得能考個一本就很了不起了……目前最大的煩惱,是我好像喜歡上了我們班的女班長,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喜歡那個凶巴巴,滿腦子隻有清北的女生……可是喜歡這件事就是很奇怪!
    我喜歡上課時偷偷看她,我覺得她側臉很好看。
    她稍微和哪個男生有些親密,哪怕是那個男生,隻是去問她物理題,我也會一肚子的怨氣!
    我想靠近她,但又不敢!
    我想跟她表白,但我覺得她一定會拒絕我……要不要等到高考以後呢?可高考以後,還有機會嗎?
    一百年前的你呢?我們明明差不多的年紀,可你每天都苦大仇深的,鋼盔下麵的眉毛總是緊緊皺著!你比我們班最瘦的男生還要瘦,最黑的男生都要黑……可你比我們班的男生都厲害,你會打靶,會扔手雷,甚至會製作土炸彈,也不知道跟誰學的。你還殺過鬼子,梁實初跟我說過,別看你年紀小,死在你手裏的鬼子,足足有二十八個!
    二十八個!真厲害,我在槍戰遊戲裏,殺的人都沒有二十八個!
    你總是苦大仇深的,臉上沒有半點笑容。
    我聽梁實初說,你是因為姐姐被鬼子侮辱殺死,才決心報名參軍!你是北方人,跟著部隊,來到淞滬,一路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我想起自己軍訓的時候,總是抱怨苦和累,現在想想忽然很慚愧。
    一百年前的你……真了不起啊!
    十七八歲的我,肩上擔的是草長鶯飛和清風明月!我每天想是怎麽管爸媽多要點零花錢,買到喜歡的遊戲皮膚……偶爾發愁下周的模擬考。
    十七八歲的你,肩上擔的卻是國仇家恨……你家破人亡,家鄉的村子被屠戮的幹幹淨淨……你想的是怎麽報仇雪恨……我知道你綁腿裏藏著姐姐的遺發,每晚都被蘆葦蕩的慘叫驚醒。
    在認識你之前,我從未覺得自己有多幸運。
    認識你之後,我經常心酸!
    我忽然意識到,我那看似平和的生活,不是無緣無故得來的……
    那安寧的街道,那直衝雲霄的高樓大廈,建立在你們的骨血之上……
    前一天,我退出這個世界,回到自己家的時候。我媽已經做好了一桌的飯菜,她叫我過去吃……
    那時……
    黃昏將至!
    我吃著白米飯,喝著快樂水!
    想不通為什麽,百年前的,明明活靈活現的你們,怎麽會死呢?
    夕陽西下,紅色的晚霞照耀在我身上時,我突然意識到,你們是為我而死的!
    我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沒來得及告訴你。
    我想告訴你……最後的勝利,是屬於我們的。我想告訴你,侵略者會被趕跑,國家會繁榮昌盛……
    那樣美好的未來,我已經見識過了,我看見了十七八年。
    那樣美好的未來,我也想讓你看見。
    所以這一次,讓我先犧牲吧。
    未來很好的,你好好活著,好好去看……一百年後,也許我們還有機會重逢……
    ……
    無數的念頭,在薑皓光的腦中匆匆閃過。六個炸藥包在月光下膨脹展開……像死神炸裂的羽翼。
    隨後。
    轟!!!!
    爆炸的火光吞沒了三十米內的一切。
    氣浪把想要衝出戰壕的王祖峰,再次掀回戰壕。
    他蹣跚著站起身時,眼前空空蕩蕩的,一個完整的遺體都找不到了。
    一個熟悉的戰友都沒了。
    他咬著下唇,把下唇咬出血來。
    而就在這時,一個戴鋼盔端著槍的漢子,從戰壕後方突然跳進戰壕。
    那個漢子,看了王祖峰一眼。
    “哪個部隊的!”
    王祖峰僵硬的轉過頭去。
    “八十八師,二旅八團,一營!”
    那個戴鋼盔的漢子一愣。
    “你們部隊其他的人呢?戰壕裏怎麽沒有?”
    王祖峰瞪大了雙眼,眼淚從他的眼角不斷滑落。
    “都死了!”
    “死光了!”
    “都被鬼子打死了!”
    “僅剩的三十一個人,也全都扛著炸藥包犧牲了。”
    “就剩我一個了!”
    那個戴鋼盔的漢子一時錯愕。
    而王祖峰忽然嚎啕大哭。哭得好大聲……
    “四百二十二人的一營……現在就剩我一個啦!就剩下我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