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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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剛走出山洞,冷風“呼”地灌過來,吹得人睜不開眼。
    洞口早已圍了不少村民,雲青石拄著棗木拐杖,火光映得他滿臉皺紋:“珊珊,嵩姑娘,你們失蹤五天了!我們正打算進洞看看是不是遭了妖獸!”
    “五天?”雲珊珊下意識摸了摸眉梢,還帶著剛才進洞前吹落的雪花,她看向寧昭。
    裴無算突然一拍大腿:“是那半殘的陣法!”他指著洞口說道:“它運轉的那三成力量,能扭曲時間!”
    寧昭聽到這,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我們在山洞裏昏迷了三天,出來的時候獸潮都結束了,這麽說,裏麵一天,外麵十天?”
    裴無算捏了捏手指,點了點頭:“看樣子是這樣了!”
    話音還沒落,遠處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
    石狗蛋爹瘋了似的往這邊跑,棉襖扣子都崩開了,露出裏麵打補丁的單衣:“寧小哥!蛋兒他……他快不行了!藥早就吃完了,現在渾身燙得跟火炭似的!”
    寧昭心裏咯噔一下,跟著往村裏衝。石狗蛋家的土炕上鋪著層幹草,少年蜷縮在上麵,小臉白得像紙,嘴唇烏紫,斷腿處的繃帶早就被黑血浸透,連帶著身下的幹草都染成了紫黑色。
    “蛋兒!蛋兒!”雲珊珊撲到炕邊,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少年手背上:“你醒醒啊!”
    嵩天驕別過頭,鼻子抽了抽。石狗蛋爹蹲在地上,雙手插進亂發裏,哭得像頭受傷的野獸。
    “還有救。”寧昭突然想起什麽,從懷裏掏出枚黑鐵戒指,那是李郎中的遺物,他和裴無算整理材料時翻出來的。
    指尖注入靈力,戒指裏飛出個巴掌大的玉冊,上麵用朱砂寫著“毒醫秘錄”四個字。
    “看這個。”他指著其中一頁,“毒醫宗的法子,能讓他把毒液吸進經脈,反過來滋養肉身。”
    “可他昏迷著,連氣都快沒了,怎麽練?”雲青石急得直跺腳。
    寧昭歎了口氣,沒有辦法,倒是裴無算揮了揮手:“我有個辦法可以強行喚醒他,但是需要布陣,這裏的材料不夠!”
    “那怎麽辦?”石狗蛋的父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隻能跟我們離開這裏,外麵能買到足夠的材料。”裴無算的話音剛落,屋子裏頓時安靜下來。
    “去吧!隻要石頭能活下來……”石狗蛋的父親低聲說著,突然撲通一聲跪下,對著裴無算磕了幾個頭。
    裴無算趕忙扶起他,向他保證要治好石狗蛋,將來若有機會,還會讓他回來。傳送陣的白光剛起,寧昭掌心裏的半塊玉佩突然發燙。
    那枚刻著“寧”字的玉牌邊緣泛起鋸齒狀的紅光,與陣眼處的尋龍羅盤猛地相撞。“哢嚓”一聲脆響,羅盤中央的秘境核心裂開細紋,原本流暢的陣紋瞬間紊亂,赤金色的靈氣像瘋了似的亂竄。
    “不好!”裴無算的吼聲被空間撕裂的銳響吞沒,“玉佩是殘的!陣眼鎖不住!”
    寧昭隻覺腰間的魑靈劍劇烈震顫,赤色劍芒剛撐開半尺護罩,腳下的陣石便盡數崩碎。失重感如潮水般湧來,他下意識拽住身邊的人。
    雲珊珊的驚呼、嵩天驕的尖叫、石狗蛋微弱的呻吟混在一起,被卷入漆黑的漩渦。
    空間亂流裏,無數鋒利的氣流如刀似劍,削得衣物獵獵作響。寧昭眼睜睜看著裴無算布下的防禦陣被絞成碎片,老頭半個身子被氣流掀得變形,卻仍嘶吼著往他手裏塞陣盤:“用這個……凝住心神……”
    話音未落,一道暗紫色的空間裂隙突然張開,將裴無算卷了進去。
    “師父!”寧昭目眥欲裂,想衝過去卻被更狂暴的氣流按住。雲珊珊的手從他掌心滑脫,少女的身影在亂流中越來越小,鬢角那朵野菊瞬間被碾成飛灰。
    嵩天驕舉著尋龍羅盤最後的靈光衝過來,羅盤卻在接觸亂流的刹那爆碎。她被氣浪掀到寧昭麵前,嘴角淌著血,最後看他的眼神裏,有不甘,有惋惜,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寧昭……”她的話沒說完,便被一道橫貫的黑影吞沒。
    石狗蛋的擔架早已不知所蹤。
    寧昭成了唯一的幸存者,被亂流裹挾著翻滾。魑靈劍的護罩越來越薄,他能感覺到經脈在氣流中寸寸斷裂,識海像被無數根針穿刺。彌留之際,半塊玉佩突然炸開白光,將他整個包裹——
    他墜入了一場漫長的夢。
    夢裏的江元城正值初夏,淬靈街的酒肆飄著烤肉香。寧昭站在青石板路上,看著雲珊珊攥著糖人麵紅耳赤,嵩天驕倚著春江山莊的牌坊笑他呆子。裴無算蹲在路邊,正和算卦先生爭論陣法優劣,石狗蛋蹦蹦跳跳地舉著新買的木劍。
    “愣著幹什麽?”嵩天驕拋來個錦盒,裏麵是枚瑩白的玉佩,“我師父說,這是完整的信物,能鎮住你的半塊玉。”
    他稀裏糊塗地接了,稀裏糊塗地和嵩天驕拜了堂。春江山莊的紅綢鋪了半條街,雲珊珊端著合巹酒,眼裏的淚亮晶晶的,卻笑著說:“寧大哥,要好好待天驕姐姐。”
    婚後第三年,他在城郊找到了義父方山。老頭拄著劍坐在瀑布下,鬢角比記憶中更白,看到他時卻笑得胡子亂顫:“就知道你這小子命大。”
    山洞裏的石桌上,攤著張泛黃的輿圖。方山指著南疆的位置,指尖重重戳下:“太子那廝騙了聖上。哪有什麽靈台境契機?是南疆蠱師煉出了萬象蠱,能吞人修為,連聖上都被他們困在了毒瘴林。”
    “你爹當年就是發現了這事,想帶兵去救,才被太子扣了通敵的罪名。”老頭抹了把臉,“他單槍匹馬闖南疆,見了肅王,最後……死在萬象蠱的巢穴裏。”
    寧昭握著魑靈劍的手在發抖。夢裏的情緒如此真實,憤怒像岩漿在胸腔裏翻滾,恨意順著血脈蔓延。
    “那蠱蟲靠吸食南疆人的夢境修煉,硬拚肯定不行。”方山遞給她一枚玉簡,“這是你爹留下的,說若有一天你能看到,就去尋處秘境,立個門派,慢慢積蓄力量。”
    於是有了星雲宗。
    方山送的秘境裏,瀑布流著靈液,山穀長著千年靈藥。裴無算興致勃勃地布下聚靈陣,說要讓這裏的靈氣比中洲還濃。嵩天驕帶著春江山莊的弟子來幫忙,雲珊珊則在山門口種滿了野菊,說等花開了,就像落雲村的春天。
    寧昭把從落雲村帶出來的功法典籍刻在石壁上,廣招門徒。石狗蛋成了首座弟子,總愛摸著斷腿處的傷疤,說要像師父當年那樣,用劍劈開所有不公。
    十年間,星雲宗成了南疆以北最大的勢力。他集齊了傳說中的四神劍——魑靈劍飲過萬象蠱的血,神明三尺劍看透了太子的陰謀,還有兩把從秘境深處尋來的古劍,分別刻著“神農”“幽冥”二字。
    出兵南疆那天,旌旗遮天蔽日。寧昭騎著黑馬走在最前,四神劍在身後的劍匣裏共鳴。毒瘴林的霧氣被劍氣劈開,他看到了被萬象蠱纏繞的枯骨。至聖帝早已沒了氣息,隻剩件破爛的龍袍。
    萬象蠱化作個看不清麵目的黑影,狂笑著說要吞了他的修為。寧昭想起方山的話,沒有硬拚,而是祭出所有弟子收集的南疆人夢境結晶。那些或悲或喜的夢光撞在黑影上,蠱蟲發出淒厲的慘叫,一點點消融。
    斬首萬象蠱的刹那,他聽見無數冤魂的歎息。
    回兵中原時,太子的禁軍不堪一擊。皇城的宮門被四神劍劈開,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儲君癱在龍椅上,眼裏隻剩恐懼。寧昭沒殺他,隻是廢了他的修為,讓他活著看新帝登基。
    登基大典那天,雲珊珊穿著後服,鬢角別著野菊。方山站在眾臣之首,朝他舉杯。裴無算摸著胡子說要在皇宮底下布個通天陣,以後想去哪就去哪。石狗蛋帶著弟子們在宮牆外練劍,劍氣直衝雲霄。
    他成了天下最年輕的帝王,四神劍在太廟共鳴,竟隱隱有了永生的跡象。後宮裏,除了雲珊珊和嵩天驕,還有幾個紅顏知己,有曾與他並肩作戰的女將軍,有幫他破解蠱毒的醫女,每個人眼裏都映著他的影子。
    他常常站在城樓上,望著落雲村的方向。那裏的傳送陣還在運轉,偶爾會回去看看李郎中的藥圃,看看老槐樹下的石碾,仿佛那些人從未離開。
    “多好的夢啊……”
    寧昭喃喃自語,突然覺得識海一陣劇痛。
    夢境像破碎的琉璃,一片片剝落。雲珊珊的笑容、嵩天驕的眼神、裴無算的胡子、石狗蛋的笑鬧,都化作光點消散。最後剩下的,是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空間亂流仍在撕扯他的殘軀,可他突然不覺得疼了。
    一道雜亂的信息鑽進腦海,像有人在耳邊低語——
    “瀆者之神……曾對你很感興趣……”
    “死裏逃生,出門撿寶,萬事如意……都是祂的遊戲……”
    “可惜啊……祂厭倦了……”
    “沒有超凡氣運護著……你本該早就死了……”
    原來如此。
    寧昭想笑,嘴角卻隻能湧出鮮血。那些在落雲村的死裏逃生,那些恰好得到的功法法寶,那些總能化險為夷的巧合,不過是某個神靈一時興起的恩賜。
    如今恩賜收回,他便隻能隕落在這片虛無裏。
    魑靈劍的光芒徹底熄滅,半塊玉佩從掌心滑落,在亂流中碎成齏粉。寧昭最後看到的,是無數空間裂隙在眼前張開,像一張張等待吞噬的嘴。
    意識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仿佛又聽見了雲珊珊的笑聲,清清脆脆的,像落雲村的山溪。
    多好的夢啊。
    他想。